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原野上的羊群 | 上頁 下頁 | |
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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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原野袒露在我們面前。我們三個大人都為它的美而震撼得說不出話來,只有蘆葦一下了車踏上毛茸茸的草地,便扯著林阿姨的手叫個不休。草已經長出一寸多高了,最早知春的小黃花已經點點簇簇地綻開了。遠方靠近江水的那一側,羊群在緩緩移動,它們的毛髮一定乾淨了許多,因為它們是雪白的羊群了。只是沒有看到牧羊人的影子,這使我有些失落和擔憂。 「看來他的女兒還沒有好。」我對於偉說。 「也許好了。」於偉安慰我,「今天他遇到了別的事情,所以就沒有來。」 羊群在初春的原野上像朵巨大的雲彩優雅地拂動著。 林阿姨神色分外開朗,當她發現蘆葦因為急著朝前走而摔倒在地做出要哭的樣子時, 她並不像以往一樣迅疾地扶他, 而是也「唉喲」一聲故意摔倒在地,並且 「哎喲」叫著,做出痛苦不已的表情,蘆葦便忘卻了自己的處境,咯咯地嬉笑起來。 我們關照林阿姨讓她先帶著蘆葦在這玩,我迫不及待想知道牧羊人的近況,於偉陪我返回魚塔鎮的老羊倌家。 老人的孫媳婦正領著孩子在園子裡翻地,見了我們熱情地打招呼,並且將我們迎進屋裡端水遞煙。 老羊倌穿上了夾襖,正盤腿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抽煙。他邊抽邊咬著,他抱怨他的氣管炎犯了。 「那就少抽兩袋煙。」於偉說。 老人一撇嘴,咽了口唾沫:「犯了癮就忍不住。」 「這跟賭錢是一回事。」我開了句玩笑。老人一抖肩膀,沒有做聲。 「您孫子呢?」於偉問。 「一大早就進城買水壺去了。」老人的孫媳婦殷勤地代為答覆,「家裡的水壺燒了十幾年了,燒漏了。」 我們又問老人他的乾兒子怎麼沒來?他的女兒的厭食症好了沒有?老人抬起頭哀怨地看了我們一眼,拼命吸了一口煙,頗為躊躇地看著我們。 我有些緊張了。 老人的孫媳婦扯著孩子又去翻地了。 「他以後不會再來這放羊了。」老人平靜地說,「你們再也不會見到他了。」 「他出了事還是他女兒出了事?」我心急如焚地問。 「他那丫頭死了。」老人又吧嗒一口煙,「才六歲的孩子,多讓人心疼。」 「什麼時候死的?」於偉問。 「半個月前吧。」老人說,「那會兒草才發出小芽。」 「這麼快! 」 我說,「他一定很傷心。」我想起了牧羊人那雙憂鬱的眼睛, 「他說他女兒老是想著什麼事,她究竟是想什麼做下了病?」 老人扔下煙袋鍋,呆呆地看著我們,顫抖著嗓音說:「她想她的小弟弟,她喜歡她的小弟弟,可她小弟弟七個月時就讓人給抱走了。從那天起她就不跟爸媽說話,她也不吃飯,她就想要她的小弟弟。」老人的眼裡湧上淚花。 我和於偉大驚失色地互相對望著許久說不出話來。 「你們應該能想到,我那乾兒子就是八方台鎮的王吉成。」老人淚眼婆娑地望著我們說,「你們去抱孩子時,他躲在外面悄悄記住了你們的車號。他想你們永遠不會去八方台鎮了,他便來找我,說是你們禮拜天喜歡開車出來玩,離城裡最近的兩個鎮子除了八方台,就是魚塔鎮了。他料定你們會來魚塔鎮,就把你們的車號給了我,讓我幫著認一認。」 我想起了第一次來魚塔鎮時老人和他的孫子察看車牌號的怪異舉止。 「我最恨他做出這事,我先是用煙袋鍋敲了一通他的腦袋。」老人說,「也還是幫他出了主意,怕你們猜到他是誰,就讓他禮拜天來趕我家的羊群。」 「他為什麼非要見到我們?」我驚悸地問。 「開始時他只是想從你們口中打聽一下孩子進城的情況,想看看你們對他究竟好不好,要是對他好就徹底放了心了。」老人又拈起煙袋鍋,蓄足煙絲,劃火點著,擦乾眼淚吧嗒吧嗒地抽起來,「可是後來他的丫頭想小弟弟想出了大毛病,他就慌了,他每次見到你們都想張口說讓孩子回家一趟,興許他的小姐姐見他會好起來。可他沒法張這個口。」 「他為什麼不對我實話實說?」我不知怎的有了罪人的感覺。 「他把孩子給了別人,他還有臉要求什麼嗎?」老漢說,「他有時盼著你們不喜歡那個孩子他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接他回去,可你們已經處出感情了,他是你們的兒子了,他還能張口嗎?」老人歎了口氣,「唉,那可憐的小丫頭一天天瘦下去,埋她時我見了,跟棵乾草一樣細。」 「她被埋在了哪裡?」我的眼淚流了出來,我想起了那個抱著我的腿、用牙齒來咬我的、眼睛大大的小女孩。她才六歲啊。 老人說:「反正不能埋在家跟前,那樣他們一家人還能活嗎?」 「她一定是被埋在魚塔鎮的原野上了!」我衝口而出,「我沒說錯吧?」 老人點點頭,說:「你們不會看出她被埋的確切位置的。她爸爸把她埋得很深,地上沒有鼓起墳包,上面只是平平地培了一層土,現在已經長出草來了,連我都看不出來了。」 我不斷地流著淚水。 「你們放心,王吉成再也不會來這裡,也不會再來打聽孩子的消息了。他是個說到做到的人,你們好好養著這個孩子吧。」老人又歎了一口氣。 我們沉默著。 於偉朝我伸出手來,他觸摸著我臉上的淚水,只能悲哀地搖著頭。 「吉成不讓我告訴你們實情。」老人低沉地說,「可我還是告訴你們了,你們通情達理,你們應該知道這事。你們不會為了這個不喜歡孩子了吧?」他擔憂地說。 「相反——」於偉說,「我們會更愛這個孩子。」于偉看著老人,「因為這孩子的身上有兩條命。」 「你們真是好心人。」老人又頗為疑慮地問,「你們還會再來魚塔鎮嗎?」 「當然。」我流著淚說,「這裡有羊群,還有蘆葦的小姐姐。」 我們告別老人朝那片碧綠的原野走去。太陽升得更高了,它的光芒也更燦爛了。於偉扳住我的肩頭,我怕冷般地緊緊依偎著他。我的淚水靜靜地落,落在生機盎然的原野上,落到光滑的草莖上,落到絢麗的花朵上。前方,在原野深處,羊群依然像朵巨大的浮雲悠閒地拂動,我看見林阿姨領著蘆葦繞著羊群歡快地走著。 我聽不到任何聲音。周圍的原野太寂靜了。我停住腳步,想對於偉說一句表達愛意的話,可我不忍心打破這種感人至深的寂靜。我還想對著前方那個無憂無慮奔跑的孩子說上一句話,可是我們的距離實在太遙遠了,我即使喊破喉嚨他也不會聽到我的話,而那種超然的寂靜氣氛又是不該遭到絲毫破壞的。但我還是在心底深深地對著蘆葦說:「孩子,輕輕地走,別踩疼你的小姐姐。」 1994年聖誕前夜於哈爾濱 (全文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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