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原野上的羊群 | 上頁 下頁
十五


  天還沒亮我就悄悄離開家。冬天太陽出來得很晚,街面上的路燈慘淡地亮著。很少有行人,車輛也稀稀落落,我朝長途汽車站走去。我很想一個人去魚塔鎮蒼茫的原野上走上一刻,也許那上面奔跑的羊群會給我信心和溫暖。

  只有去楚天壩的長途汽車才路過魚塔鎮,而那班汽車要八點以後才能發車。我瑟瑟發抖地鑽進汽車站旁一家私人餐館。裡面光線黯淡,桌和椅都不乾淨,幾個早起的民工正在喝熱氣騰騰的豆腐腦。老闆娘是個四十多歲的胖婆娘,因為起了大早,她面色疲憊,呵欠連天。她見了我並沒有現出很熱情的樣子,仿佛她的生意是件無關緊要的事。我坐下來,問她有沒有豆漿和油條,她腫著眼泡無精打采地回答說: 「沒有。」

  「那有米粥和酥餅呢?」我說,「雞蛋羹也可以。」

  「沒——有——」她拉長了聲調說。

  「那有什麼?」我接著問下去。

  她懶得再和我說話,而是抬起渾圓的胳膊指了一下那幾個吃飯的民工,意思是說他們吃的就是餐館有的。

  豆腐腦、饅頭、花生米和威菜挺經典地出現在我眼前。

  我惡作劇般地大聲吆喝:「來碗豆腐腦!」

  老闆娘被嚇得激靈一下,起身為我去端豆腐腦,待她轉身的時候我又大喊一聲: 「外加一個白麵饅頭!」

  幾個民工發出竊竊的笑聲。

  老闆娘端來了豆腐腦和白麵饅頭,重重地放在我面前。然後她歪著身子挑釁地看著我。

  「再給我來碟花生米和鹹菜!」我仍然大聲說。

  「我耳朵不聾。」她搖擺著身子說,「你一大早晨跟我喊什麼呀?都是南來北往的客,大家客氣一些不好嗎?」

  我裝做渾然不覺地繼續大聲說:「我說話真有那麼大的聲音嗎了!不會吧?!我怎麼沒覺得?!你們說我剛才的說話聲嚇著你們了嗎?!」我轉向那幾個民工,他們笑得嘴中噴出白花花的豆腐腦。

  老闆娘終於被我給氣精神了,對待下面進來的客人就不那麼蔫頭蔫腦的了。我心下想:這才像個老闆娘的樣子。而我自己也因為大聲說了一通話神清氣爽,我吃光了豆腐腦和饅頭。花生米鹵得時間過久,味道和顏色都不好,使我聯想到死人的腳指頭,所以全部剩下了。

  吃過飯,天濛濛亮了。我走出餐館,發現做小買賣的人已經出現在各個街角了。有人吆喝餡餅,也有人吆喝瓜果糖茶,還有人在賣熱氣騰騰的包子。我進售票處買了一張票,然後來到長途車前。司機正鑽在車下用炭火烤車,跟車的女孩子因為穿著單薄而凍得哆哆嗦嗦的。我是第一個上車的人。玻璃窗上蒙著厚厚的霜花,我用指甲輕輕刮著霜花,不覺刮透出一個嬰兒的輪廓。晨曦就透過晶瑩的劃痕朝我湧來,那嬰兒呈現出金黃色,毛茸茸的,分外可愛。立時我想起蘆葦,眼睛便濕了。

  我到達魚塔鎮的時間是九點半左右。我是長途車上最早下來的乘客。汽車像甩一個棄兒似的將我丟在遠離鎮子的路口,就加大馬力朝楚天壩去了。我像落了群的孤單的羊一樣東張西望地朝魚塔鎮走去。天色寡白寡白的,太陽呈現著貧血的憔悴姿態,不遠處的魚塔鎮在原野上像塊補丁似的貼在那。我沒有碰見任何行人和牲畜。當我走進鎮子,也沒有看見炊煙升起,只有老羊倌的家散發出煙火氣息。那頭牛仍然在廁所旁垂頭站著,它的身上沾滿霜雪。我一直朝那片靜悄悄的原野走去,我太想在此時見到那個神秘的牧羊人了。

  冬日的天空因為與大地蒼茫的色調相近而沒有太大的反差,所以天與地之間分野不明,天也就顯得低了許多,這使得原野相對獲得了一種視野上的開闊。我一眼便望見了原野上那縷炫目的黑色,他被周圍翻湧的白色包圍著。那便是羊群中的牧羊人了。

  我一直朝他走去,朝羊群走去。我的到來使羊群一陣騷動,它們發出咩咩咩的叫聲。

  牧羊人消瘦了許多,他的神情似乎更為陰鬱。他甩了一下鞭子,羊群便撒了歡似的朝前方奔跑。

  「你一個人來的?」他沙啞地問。

  我點點頭。

  「你們兩個人生氣了?」他又問。

  我搖搖頭。

  「你在騙我。」牧羊人的神色有些緊張,「你們一定是生了氣了,這我能看出來。你們為了什麼生氣?」

  我只能如實說了:「為了孩子。」

  他倒噎了一口氣,睜大眼睛,焦急地等待下文。

  「孩子睡醒後餓了,保姆為他沏奶,只是遲了一些,他便拍保姆的臉,並且把奶瓶打翻在地。」我盯著牧羊人的眼睛說,「我打了他。」

  「你打了他?」牧羊人輕聲說,「你打了他……」跟著他又問,「你打了他哪裡?」

  「屁股。」我說,「我知道不能打小孩子的腦袋。」

  「這就對。」牧羊人艱澀地笑了,「不能打腦袋。」

  「孩子他爸爸因為我打孩子跟我吵了起來。」我攤開雙手,「他從來沒和我吵過架,他太溺愛孩子了,昨晚我們吵得很凶。」

  「小孩子不能太慣著了。」牧羊人看了一眼說,「不能不承認棍棒出孝子,可也不能從這麼小就體罰他。」

  「我想從小時就注意對他教育。」我說。

  「你們都沒有錯。」半晌,他才說出一句總結式的話,然後問我,「你是偷偷溜出來的?」

  「是的。」我說,「我一大早就出來了,我坐的去楚天壩的長途汽車。」

  「你男人一會准來接你。」他說。

  「不會的。」我說,「他根本不知道我來這。」

  「他會猜到的。」牧羊人咧嘴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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