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原野上的羊群 | 上頁 下頁
十四


  那天晚上我沒有回臥室,我一個人呆呆地坐在黑暗的畫室看著窗外。窗外也是黑暗的。為了維護我的自尊,朋友們一旦問起我們為什麼婚後多年不要孩子時,于偉總是用幽默的口吻說他太愛我,不想讓一個小孩子來干擾這種愛,而我則搪塞說想在年輕時過一段輕鬆自由的日子,為了抱養孩子,于偉甚至做了一個天真設想,讓我一年前就回鄉下的親戚家過一段日子,好對外界說我懷孕了在鄉下休息,誰也不會在意你懷孕了幾個月,然後你會抱著一個幾個月的嬰兒神秘地回到家。我當即就拒絕了這個計劃。但蘆葦的到來還是使我在朋友們面前陷入尷尬的境地。不久前有兩位一年多不見了的畫友來訪,忽然見到了童車上的蘆葦,都狐疑地問我:「兒子都這麼大了?」我自然也不做任何解釋,只是笑著點頭,在他們驚奇的目光下和蘆葦咿咿哇哇地對話,儼然是母子情長。於偉在公司,也不說抱養了一個孩子,只是稱他有了一個兒子了。他們公司的所有朋友都認為白絮飛是一個神出鬼沒的人,那麼他們突然有了一個孩子又有什麼奇怪呢?也許大家在背後有種種猜測,但當面都現出糊塗的樣子。而我和於偉也正需要這種糊塗。這種糊塗是透過窗紙的溫柔的光明,它給我製造了一種夢幻的感覺,而誰一旦捅破這層窗紙,洩漏進來的耀眼的光明也許會刺痛我的心。我沒有想到是自己捅破了這層窗紙,這層紙是如此脆弱。

  夜深了。偶爾還可以看見窗戶上有微妙的光束一明一滅,那是街上仍有車輛在行駛。我覺得徹骨地寒冷,我的眼前開始閃現出桑桑的形象。當林阿姨在那個冬日的午後淚流滿面地講述桑桑的故事時,我的心一陣陣地抽緊。桑桑因為懷疑自己的出生而一步步走向極端,如果蘆葦長大後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會怎樣呢?他會離我們而去嗎?他會自暴自棄嗎?

  畫室的門被輕輕推開了。是林阿姨。她放慢腳步走到我身邊,然後坐在我對面的矮凳上。黑暗中她那衰老的形象看上去是如此打動人心。

  「蘆葦睡了。」林阿姨嗓音沙啞地說,「睡覺時鼻子還一抽一抽的,他是受了大委屈了。」

  林阿姨也在責備我。

  「也許那天我不該給你講桑桑的故事。」林阿姨緩緩地說,「如果我知道蘆葦不是你們的親生孩子,我絕對不會講桑桑的故事,也許無意中傷害了你。」

  我沒有答話,我想聽聽她還會說些什麼。

  「桑桑這種人在生活中是個例外,很難見到她這一種女孩子。我常常宿命地想這也許就是一個人的天性。她即使受到良好的教育也不會循規蹈矩地過正常人的日子。有人天生就喜歡墮落和吸毒,很難說是生活所迫或者是受到誘惑,有人就願意這樣做,誰也抵擋不住。」林阿姨停頓了一刻,用舒緩的口氣說,「我最近老是這樣想,桑桑其實從骨子裡認為我們是她的生身父母,只不過因為她的行為方式與我們格格不入,她想從根本上擺脫我們,所以她便設想我們不是她的生身父母,為她的叛逆找到一種藉口。」

  「你是說她是故意給自己設計陷阱了?」我說。

  「開始會是這樣的。可是到了後來,她會越來越覺得自己的懷疑本身可能就是一個事實,於是她相信了這個莫須有的事實。」

  「可你說過,她小時候特別受到嬌縱,沒有人會件送她的意願。如果不讓她自幼就那麼隨心所欲,也許她長大後會是個善解人意的孩子。」

  「可蘆葦不一樣。」林阿姨說,「他還不到一周歲。」

  「可他卻知道拒絕他本能該接受的東西。他那時是多麼餓呀,他想吃奶,可是奶送來得稍稍遲了,他就會動手打翻奶瓶,這無論如何不是好兆頭。」我憂心忡忡地說。

  林阿姨一時語塞了,我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只能依稀分辨出臉的輪廓,但是從她的不均勻的呼吸聲中我能感覺出她的激動。

  「你不用擔心——」林阿姨說,「我不會把蘆葦的事情說出去。他其實已經是你們的孩子了,你不要往別處想。」林阿姨遲疑了一下接著說,「於偉對你太好了,我還沒有見過這麼體貼妻子的丈夫,他要是話說重了。你別計較了,何況他也認錯了。」

  我沒有回答她什麼,林阿姨起身離開了。我陷在黑暗中覺得頭昏腦漲。我打蘆葦這還是第一次,我打他時是那麼心安理得,其實我已經把他看成自己的孩子了。我下手是否重了一些?他明天是否會拒絕我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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