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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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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 只有在吃厭了五月的櫻桃和草莓之後,我才會嘟著紅豔豔的嘴唇渴望大雪。大雪,這北國冬季裡埋藏著的最漫長的謊言,使多少人瘋狂地背負雪橇艱難謀生。當我的筆開始觸摸它的時候,唇齒間依稀生出寒意,而一個老人的腳步聲也寸寸朝我逼近。 在我年幼的時候,常常是一覺醒來,覺得並不是該亮天的時辰,可天卻已經凜冽著亮了,房屋因為這早來的天色而被迫終止黑暗橫行。這種突如其來的光明出現的日子一定是在冬天的雪天中。雪花喜歡在夜晚時襲擊人間,它們美麗的飛舞行為也大都停止在黎明之前。它們仿佛是為了拋棄黎明才趕在黎明前爭奪天色的。 我喜歡在這樣不同尋常的黎明時去推屋門。門裡裝著一家人的生計和溫暖,而門外的雪景則妖嬈林立,雪光使朝霞失去了鮮豔。我推開屋門的時候可以聽見門的底邊與雪相摩擦時發出的那種聲音,聲音讓人想起春風在掀動白樺樹身上半開的樺皮,當然這是在雪厚的時候才可以感覺到的。如果雪下得比較薄,那麼門推開的只是單調的寒氣。 在我對生命雪天的回顧中,總是佇立著一位老人的影子。這是一個年逾八旬的老人,這個老人在許多年前一直過著孤居的日子。他沒有子女的原因不是因為他沒有擁有過女人,而是因為想成為他老婆的人他不動心,而他愛的女人卻無法成為他老婆。我們小鎮的人都認為這是一個年輕時風流放縱的人,而且大家也都認為他過去的氾濫風流導致了晚年的災難。他高而瘦弱,鬍鬚斑白,眼睛小得仿佛沒生眼睛似的,他形如一株被抽空了麥穗的被雪壓彎的麥秸。他喜歡大雪如他孤獨的存在一樣執著。 在北國是無法阻止大雪降臨的。上帝把寒冷季節中最溫柔最燦爛的景色播在這裡,本身就造成了一種雄壯和神秘的氣氛。雪的色彩極為絢麗,它時而玫紅,時而幽藍,時而乳黃。雪光呈現玫紅時是朝霞初升時分,那時炊煙在雞啼之後升起。雪光展現幽藍時是傍晚時刻,這時所有的戀人都在祈禱黃昏的消失。雪光隱現乳黃時星月稠密,樹林中所有的鳥都因眷戀美麗的景色而放棄歌唱。 在異鄉每一個日子的蒼茫時分,當我無法駕馭自己身上那份濃濃的傷感時,我便將傷感放逐出來,讓它回故鄉的雪天去休息。這時傷感會很快地坐在一片被雪覆蓋著的森林中,那四周寒氣燃燒,傷感顯得十分渺小和孤單。最後,終於是漫天飛舞的雪花將它融化了。 年逾八旬的老人在年逾九旬時同大雪一起沉落,葬他時人們平靜得如同去田裡勞動。他的墳墓註定是這個世界上最荒涼的墳墓,也只有他才承擔得起這份荒涼。我總是無法忘懷他那個在雪天中顯得光彩勃發的院落,那是他的囚居之所和浪漫飛翔的出發點。在雪天的日子中,他會站在那裡堆出許多種雪人。他喜歡堆兔子、野雞、白熊和狐狸。他塑的狐狸逼真得使人想跪拜狐仙,原因可能是他太愛狐狸或者是深受其害,他才會塑造得栩栩如生。但他最喜歡的還是塑女人,雪花仿佛是這世界上雕塑女人的最好的材料。因為我見過的最讓人動情的女人就是在那個老人院子中,她們總是坐在漫長冬天的每一場大雪中,態度安詳溫和,體態豐腴,神采超然,仿佛已有了呼吸。 我總認為雪花擁擠在一起湧向地面是因為它們自身無法承受寂寞。它們以寂寞來擁抱寂寞,所以才有膽量叛逆天庭,才有勇氣接觸塵土。看破紅塵的人在大雪來人間的路上與它們擦肩而過,廟堂裡燭火輝映。你挽著衣袖來到河邊,看到許多女人的形象如紅魚一樣游在水裡,你才明白男人為什麼少了為他們生孩子的人。 有一次我在大雪停息之後走向他的院子去看風景,那是黃昏時分,我擔心老人沒有出來塑雪人。然而當我走進他院子的時候吃驚地發現那裡面像馬戲團一樣熱鬧。有個高大明豔的女人正牽著一隻短尾巴的狗朝柵欄方向走去,她儀態萬方,似乎已過中年,但風韻依然銳利,這個女人的身後躲著一隻白熊。在白熊的東側,也就是高大的女人的身後,又有一個十七八歲模樣的女孩子嫋嫋婷婷地舉著一盞燈給她腳下的一雙乳白的羊羔照著亮。那時黃昏正把它滿滿蕩蕩的柔和之色厚厚地塗在這些雪人身上,這些雪人顯得格外深情,仿佛想打開老人院子的門走出來做我們這個小鎮新的公民。這片景色迷人得讓人不敢大聲呼吸,不敢貿然涉足她們的居住之地以免踐踏了那種無處不在的美麗。 當時那個塑造這些雪人的老人正坐在門前茫然地想著什麼,他的樣子顯得極其疲憊,你可以想見一個激情消逝的人面對黃昏時的神情。他的瘦弱總使善良人想起他經歷過的饑餓和揣測現在他倉中的糧食是否殷實,他的瘦弱也使一些人聯想到他年輕時採花的狂熱。要走完人的一生並不容易,這同一個男人是否能真正擁有女人一樣不容易。我看到那個老人坐著的表情和他房頂上黯淡的炊煙時,首先想到的便是他的饑餓。他一定是累得眼花繚亂了,他的棉衣棉褲已經有許多年沒有女人來給翻新了,所以棉衣棉褲看起來死板滯鬱,也正是這樣的外衣包裹著一個老人起滿褶皺的靈魂。我站在他的院子外無法忍受黃昏消失之後那些雪人顯得更加幽美的情景,我便趕回家為他取來一個饅頭。當我再次返回時,老人已經站在那個高大的女人面前為她的嘴唇塗胭脂。不知是因為天色的緣故還是因為胭脂存得太久了,胭脂看上去一點也不鮮豔,但那個女人的風韻卻依然綽約動人,是我們鎮子中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我拉開他的院子門小心翼翼地走到他旁邊,然後把饅頭放在他手上。他接過饅頭後鬍鬚像風那樣遊動了一番,接著我看見他的眼睛像星光那樣跳了一下,仿佛他在生長眼睛。他問我是否喜歡這些雪人,我告訴他我喜歡得要死掉了。他古怪地笑了一聲,這是一種結束某種東西的笑聲,我忍不住顫抖了一下。 「你為什麼不給那個姑娘也塗上胭脂?」我問。 「不,不不。」他說。 「你的胭脂不夠用了嗎?」我又問。 「胭脂很多,可不是這個姑娘該用的。」他說。 「你太偏心胖女人了。」我說,「那個舉燈的姑娘是誰家的?」 「她是我年輕時在一個河邊遇見的姑娘,她很膽小,她一到晚間出門時就要舉起燈來,不敢暗夜行路。」 「她從小被嚇著過?」我問。 「不,她天生膽小。姑娘膽小才美,她總是舉著燈,你長大了也要學會舉燈。」 他說。 「可我不喜歡羊羔,羊羔的叫聲太難聽了,這一點我不能學她,我喜歡兔子。不過膽小我可以學會,因為老有事情要嚇著我。」我問他,「那個姑娘後來去哪兒了?」 「她丟失了。」他說。 「她舉著燈還會丟嗎?」我說,「是不是走在河邊的人愛迷路?」 那天我不知道問了他多少個問題。後來我的問題把這個老人折磨得面露苦色,他並不太喜歡一個孩子來打擾他的寂寞。當我走出院子時他告誡我長大以後不要詢問大人的事情。我便有所領悟地說見了男人不要問有關他女人的事,見了女人也不問有關她的男人的事,這樣就對了,是嗎?他笑著點點頭,在星光燦爛的時分將我送出他的院落,而他獨自與這些雪人苦戀相依。 老人死的時候我的童年已經像傷口一樣結痂了,我在疼痛中長大了。封閉他院落的時候我出奇的傷感。他躺在山上那片越來越熱鬧的墳場裡,他沒有墓碑,他的墓誌銘除了那些與季節一同消失的雪人知道之外,其他人無論如何都無法破譯出來。他消失在冬天,不是因為疾病和饑餓,而是因為老死,因蒼老而死是一種什麼樣的福氣啊。 他那個舉燈的小女孩是否已經在他去的路上舉著一盞燈等他,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大雪使人間許多齷齪的景色擁覆上蒼白的謊言時,老人曾經用心塑過的雪人會像剛剛刑滿的人一樣紛紛走出心靈的牢獄,以它們的存在讓我們回憶老人的一生。 又是大雪休憩在我故鄉森林的時令了。寒冷像花香一樣彌漫,爐火正旺。男人女人都守在屋簷下安安靜靜地做男人女人。我便聯想起不久以前我所做的一個夢:我拉著一個巨大的雪橇行走在山間,是冬天的時令,寒氣襲人。我無論使出多大的力氣也拉不動這雪橇,我低頭四顧,驀然發現我的雪橇原來行走在無雪的土地上。 是誰使我背負雪橇,而又遠逐我于雪原之外?請大雪來回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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