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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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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 蠟燭點起來了,是祈禱亡靈走向天堂的時刻了。穿喪服的人越聚越多。是什麼時候,我跪在一個寒冷季節中親人的棺材前對著蒼茫的寒氣和香火繚繞的祭品默想靈魂的歸宿。葬禮,這是上帝賜予人們的崇高殊榮,是人們在人間度過的最後節日。 我不想把葬禮說得多麼莊嚴,那是因為我參加過的故鄉人的葬禮大都充滿著陽光和澄淨的空氣以及細碎的鳥語。每一個死者都像出家人一樣去意已定,他們留給自己親人的只是纏綿的哀思和無窮的回憶。 我小的時候十分恐懼葬禮。喪鐘一旦低沉地在我們小鎮敲響,幾乎所有的孩子都覺得大人們又要像死去的人一樣耍花招來拋棄他們了。孩子們總是認為大人們很自私,他們想死就死,他們看上了一個好日子就沒命地追逐死神,一去不復返。這樣的日子倒黴地出現在我們小鎮的日曆上時,許多女人的哭聲很讓人憂傷。尤其是夜間,我很怕出門,怕行走在某一條幽巷會撞上鬼魂。在喪葬的日子裡,我總覺得鬼魂會像火苗一樣熊熊燃燒。 據我們小鎮那個專門主持葬禮的人講,任何一個死者的靈魂都是朝著天堂或地獄這兩個方向去了。天堂是善良人居住的地方,那裡四季鮮花環繞,生活空靈而富足。所以活著的人拼命做善事積德以此來安排來世的道路。 聽說去天堂的時辰大都是在日出之前,天光不十分明朗,春天尤其好上路。如果田野裡植物泛黃,那麼死者穿過秋天的大霧會迷失方向,死者會被寒露所圍困。所以春天的葬禮像節日,而秋天的葬禮才更像葬禮。 傍晚的灰暗和冷雨無情地籠罩著我們小鎮,送葬的隊伍在眾多傘的覆蓋下緩緩出發了。傘與傘相組接,濕意盎然。這是夏天,雨季,被送走的人是我們的老師。老師的聲音在教室裡消亡,他的影子從講臺柔曼地飄向窗外的雨中。我和許多他的學生為他送行。我在雨中想起了他講給我們的一個童話故事。他說有一個音樂家窮困潦倒,他創作的所有作品都不被時代所重視。當他的呼吸將要停止的時候,他的滿頭白髮忽然像琴弦一樣直直地豎起來,一縷陽光猶如一雙纖巧修長柔韌的女人的手指一樣在那上面彈奏出他的最後作品。他的作品使窗外春色萌發,音樂家終於在他自己創作的音樂聲中沉醉離去。我站在送葬的隊伍中,朦朦朧朧地覺得,老師也是聽著自己的音樂走向極樂世界的人。每個人大概都要這樣離去的,莫名的孤獨將我緊緊包圍,我在孤獨中垂立。這時有一個男孩子感覺到了我的憂戚,他便在雨中送給我一條狗。他與我是同學,他大概是因為忍受不了葬禮的蒼灰之色才懷抱一條乳狗。 「新下來的崽兒。」他把狗交給我說,「它可喜歡用舌頭舔人呢。」 「你還有心思談論狗,老師死了,你不難過嗎?」我哭泣著接過那條狗說, 「老師為什麼不死在春天?」 「因為他的老婆已經死在春天了。」男孩子說,「何況他還喜歡夏天。」 「他不想進天堂嗎?」我問。 「我想不會不想吧。」男孩子若有所思地說,「我們將來也會像老師一樣死的,那時別人也會來參加我們的葬禮。」 他的話使我心驚肉跳得直打哆嗦。我望著雨水中他的漆黑的眼睛,心中以為他也是被嚇著了才會說這樣的胡話。那次葬禮我送走的是老師,而帶回來的卻是一條狗。因為它來自夏天,所以我稱它為小夏。 小夏剛來我家的時候才滿月,它的狺叫聲還有些奶聲奶氣的。我們沒有牛奶給它喝,所以只能喂它米湯。它吃飽了就縮在牆角,安安靜靜的像個乖孩子,十分惹人憐愛。小夏一歲的時候已經可以獨自在深夜的院子中守護家門了,兩歲的時候小夏就獨自出門結識一些新的夥伴,並且顯得很隨和,與它們相處得很好。它毛皮泛黑,身材頎長,尖尖的三角耳像兩隻號角一樣神氣地豎著。當小夏激動的時候,它的兩隻耳朵就像被觸摸了的含羞草一樣微微地打卷,尾巴也耀武揚威地晃來晃去,我十分喜歡它的英俊活潑。它身上散發著的蓬勃之氣與我初次在葬禮中見它時它顯出的憂鬱大相徑庭。每天晚飯之後我都帶著它在院子中習武。我常常把一隻破鞋掛在牆上,讓它上去撲,然後再將鞋拿下來。我還喜歡抓半個窩頭勾引它把兩隻前爪抱起來,一躥一躥地對食物垂涎三尺,我和小夏成了最密切的朋友。可是當小夏長到三歲的時候,它忽然變得心事重重。它經常在傍晚該守家門的時候悄悄地夾著尾巴溜走,到夜深時分才探頭探腦地回它的老窩。它的眼睛流露出某種溫情和憂鬱,它很快跑瘦了。那一年因為饑荒所以我們小鎮上偷東西的人多如螞蟥,家家戶戶都在訓練自家狗的看倉本領。所以,母親總是埋怨我說,你把小夏慣得越來越不像話了,賊也不攔,家門不守,倒像只野狗。我聽後認為母親的話是有道理的,所以也很生小夏的氣。 有一天晚上小夏又回來得很遲。我聽見它裝模作樣的輕微的腳步聲後就從炕上爬起,披衣下地,走到院子裡。它遇見我的時候已經走到狗窩旁,我飛身一腳狠狠地踢了它一下。也許它認為自己理虧了,所以它忍痛沒有嚎叫,它哀衷地放下尾巴圍著我打轉。我心下一軟,便饒了它。小夏老實了三天。第四天傍晚,小夏又神出鬼沒地行動了,它這次行動一直到淩晨之時才回來。它這次不是自己回來的,它還自作主張膽大包天地帶來了另外一條狗。是只矮矮的、懷了孕的、黃色的笨狗。直到此時我才明白,小夏那一時期在外面歷經了由戀愛到結婚這一過程。小夏見我在清晨的露水中等候它,它萬分愧疚地撲在我腳下,用舌頭反反復複地舔我的腳面。它認為它對我施夠了溫存之後,就與它身後的母狗站在一起,小夏想讓我接受它的愛人和它愛人肚子中的東西。我沒有表示否認,因為這條不太漂亮的母狗實在太溫情了。這母狗用哀怨的眼神望著我,頭稍稍偏著,嘴巴矜持地拐著。我不認識它,從沒有見過它,看來它的主人並不是這個鎮子的人。那麼,小夏在我們鎮子中竟然就選不出一條中它意的狗嗎?我向它們點頭致意,小夏就放心地帶著它的情人回窩了。 第二天早飯時母親堅決地反對我收留小夏的情人。她主張我們應該把那條母狗放了,因為母狗來的這天是個不吉利的單日子,另外更重要的是我們不能既養公狗又養母狗加上它們的崽子,否則,狗氏家族的旺氣將會壓倒我們。我難過了半晌問母親是不是因為口糧問題?母親猶豫地搖搖頭,但我想有這方面的因素吧。 我們全家商量決定用鎖鏈把小夏掛上,然後讓母狗自己回它的家分娩去。 早飯一過,天明亮得像抒情詩一樣,滿地都排滿了金色的詩行。我用一隻盆裝上些殘渣剩飯,然後召喚它們出來吃飯。它們倆慵懶地慢吞吞地出來剛剛吃了幾口的時候,母親就在它們毫無戒備的情況下站在小夏背後飛快地用鎖鏈緊住了它的脖子。小夏拼命掙扎,並且嗚嗚狂叫,嘗試著往門口奔跑。但經驗豐富的母親早已把鎖鏈拴在了一根柱子上,小夏的掙扎只給它的脖子留下一道深深的疤痕。我們把母狗逐出家門。小夏看著母狗被趕出家門的時候,它的淚水掛在臉上,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狗流淚。 母狗在我們家門口足足留戀了兩天才依依不捨地離去。它離去後小夏水米不沾,它老是癱在窩裡,不停地流淚,它很快瘦得皮包骨了。我逗引它玩的時候它睬都不睬,更不要說讓它看家了,它對任何生人的來訪都無動於衷。就這樣,小夏終於病死了。當我在一個正午發現它永遠不能動彈的時候,不禁哭泣起來,我謾駡母親說是她出了壞主意導致了小夏的死。我想去請那位會引渡亡靈的葬禮主持讓小夏去天堂,可母親堅持說要把小夏的皮肉剔下,皮用來禦寒,而肉則用來改善生活。這樣,小夏到傍晚時就被分肢解體了。我找到那個送給我狗的小男孩,我們倆一直心事茫茫地等到夜深,那些吃狗肉的人才從我家打著響嗝出去,桌子上扔著小夏身上最精粹的部分——骨頭。我們像撿麥穗一樣將這些沉甸甸的骨頭拾在一起,然後偷偷地溜出家門,在日出之前將骨頭埋在我們老師的墳前。我們在墳地裡點起一支微弱的蠟燭,雙雙祈禱小夏快快走進天堂,祈禱我們的老師好好照顧小夏。 半年很快就過去了。春天又來的時候我又抱回來一條小狗。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聽見大門外有狗低低的猜叫聲,我打開大門,發現小夏的情人正帶著它的三個崽兒來找它的丈夫。小夏的情人由於做了母親,出落得比以前更漂亮了,它儀態優雅,毛色光潔燦爛,它一看見我就嗚嗚地帶著孩子走進院子。我心裡傷心極了。可憐的小夏,我犯了一生中最不可饒恕的錯誤。我坐在那個春意遼闊的季節中,為自己的過錯而哭泣。倘若死去的人都去了天堂,天堂不是太擁擠了嗎?我真擔心小夏會因此而被擠落下來,所以我喜歡瞭望天空,萬一小夏被擠落下來了,站在大地上接住它的一定是我。 尾聲 寫盡了詩情畫意之後,暑氣已經隕落。我的筆所追蹤的那架四輪馬車,它終於走到故鄉了。我寫過了,我釋然,可那遙遙的灰色房屋和古色古香的小鎮果真為此而存在了嗎?我感到迷茫。我依然客居異鄉。在寂寞中看著窗外的枯樹和被污染的河流,我知道,下一季的鐘聲又要敲響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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