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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父親六歲時失去母愛,那時他身下還有兩個弟弟,他被迫長大。他對音樂和月光有一種天生的敏感,音樂和月光仿佛他的同胞兄弟一樣令他癡愛。他曾經考上過音樂學院,可因為家裡供不起他,他的願望最終付之東流。他被遠逐在音樂殿堂之外,忍受寂寞、失落、淒涼,他走進了寒冷的人煙寂寥的森林。

  我無法想像年輕的父親第一次來到異地他鄉,帶著漂泊無定的情緒見到森林時的那幅情景。那會是怎樣的心情呢,當一個人在月光充分呈現它魅力的地方駐留,我想淚水是對他風塵的最好的洗禮了。我不知道父親是否在那個夜晚哭泣過,我只記得他在一次微醉後斷斷續續地訴說著他來時一貧如洗的形象:腳上蹬著一雙花七毛錢買來的白球鞋,而身上穿的是用白布染藍的衣裳,因為白布和顏料的總價值比買純藍的布要便宜一些。我想到一幅畫面:爺爺站在一口鍋前笨手笨腳地為父親染布,爺爺的周圍熱氣騰騰,父親站在不遠處濕漉漉地看著這一切。父親走時生他的女人無法從墓室中伸出手來給她兒子的臉留下一片慈愛。

  白天所有的工作結束之後,夜晚就降臨了。父親可以從容地坐在月亮地裡想他的心事。他心事蒼茫,他歌聲憂鬱,他飲酒大醉,他逍遙無邊。他這樣在月光反復照臨的土地上坐了幾年之後,有一個善良的女人同他坐在了一起。父親終於頂著密麻麻的鬍子在一座房屋下做了這個女人的丈夫,不久他又成為了三個孩子的父親。他對妻子的溫柔如月光的溫柔,他對孩子的慈愛也如月光的慈愛。他們的房屋在月光映襯下顯得十分樸素、寧靜、溫暖。

  我曾經在一篇童話作品中抒發過我的一種奇想。我背著一個白色的樺皮簍去冰面上拾月光。冰面上月光濃厚,我用一隻小鏟子去鏟,月光就像奶油那樣堆卷在一起,然後我把它們抬起來裝在樺皮簍中,背回去用它來當柴燒。月光燃燒得無聲無息,火焰溫存,它散發的春意持之永恆。你聽到這兒也許會發笑吧,可是我多年以來一直有這樣的幻想。我生於一個月光稠密的地方,它是我的生命之火。我的腳掌上永遠洗刷不掉月光的本色,我是踏著月光走來的人,月光像良藥一樣早已注入我的雙腳,這使我在今後的道路上被荊棘劃破腳掌後不至於太痛苦。

  父親是上帝賜予我的我來到人間所見到的第一個男人。他對遺憾所表現出的超脫使我的筆黯然失色。森林、河流、月光,你們是以怎樣的醫術拯救著人類?父親的酒杯似乎都是在月夜時出現在桌面上的,他坐在窗前,普通的酒菜黯淡無華,可窗外的月光卻生動輝煌。嬋娟高居天上,千古不老,可人的青春卻如落花匆匆。他是否在慨歎人世滄桑,我無從揣測。可我知道,他在月夜的酒後拉的曲子令人心酸淚垂。

  這樣描述他連我自己也變得憂鬱起來。所以我情願再透露給你們一些亮色。他在我們那個小鎮當了二十幾年的校長,他是那個學校的創建者,學校的一磚一瓦對他來說都是他生命無法分割的一部分。他熱愛孩子,他在世期間每天起床後都要先去學校走一趟。他在每一個早晨走進校園,在凹凸不平的操場上散步,有時會哼著一支曲子。學校簡樸地坐落在森林中,他是否是學校的皇帝?他每天去學校總也看不厭那些在常人看來是人間最呆板的風景,想必他的生命在這樣的地方沒有得到很好的延續吧。我深深地記得他病逝的前幾天他從昏迷中蘇醒過來說的第一句話: 「該是期末考試的時候了,孩子們準備得怎樣了?」

  用不著為這樣的話再去哭泣,因為重溫一個人的善良和博大實在需要一種冷靜和勇氣。把這樣的話仔細體味一番,誰會說離析出來的不是月光呢?

  我願意再告訴你我父親的一些特徵。他不高大,身材微胖,闊臉,頭髮濃密,眼睛很大很亮,充滿睿智的光彩。他的手指和腳趾都異常粗壯,而我的手指與腳趾也如他一般粗壯,絕少秀氣,我知道我該像父親那樣走路。

  許多人踏著月光去了,許多人又踏著月光來了,道路上人影幢幢。我們生活在人間,我們無法不熱愛月光。不管脫胎換骨多少次,只要你重新降臨人間,就無法逃避月光的照耀。父親永別了我們之後,母親、我還有我的姐姐和弟弟大概沒有誰會不熱愛父親用一生愛過的月光吧。我們必須把院落打掃乾淨,把玻璃窗擦得透明,把瓦盆裡裝滿清水,讓月光有美滿的棲息之所。這樣,父親的靈魂會得到深深的慰藉。

  月光是無法消失的。既然陽光使人間的許多醜陋原形畢露,那麼誰不願意在朦朧時分的月下讓自己的心有稍許的寧靜呢?我這樣寫的時候父親好像正站在我背後偷偷地窺視我,他似乎在責備我不該走到這樣一個月光稀薄的地方。這個灰沉沉的角落,很少感受到真正的月光,污染像瘟疫一樣彌漫,使那麼好的月光無法真實地投進你的窗口。

  還要說一說我父親的酒量。他的酒量很大,這同寒冷同憂鬱有關。醫生說他的病與飲酒有關。我不知道這是否科學,我寧願把它認為不科學,因為我不願意承認父親飲酒是一種罪過。酒同月光一樣是父親的知心朋友,他擁抱它們直到生命的最後一息。

  父親去世後我曾經寫過這樣一首詩:他離去了/親人們別去追趕他/讓他裹著月光/在天亮以前/順利地走到天堂/相信吧/他會在那裡重辟家園/等著被他一時丟棄的你們/再一個個回到他身邊/他還是你的丈夫/他還是你的父親。

  無論什麼時候,月光都會依稀浮現。過去的事情很多,要一一憶起實在困難。可是,每當我想起父親,月光也就不會遺漏,月光會像一個好朋友一樣推門進來,深情地站在我身邊,如一條長久地掛在我屋門口的珠簾,與我朝夕相伴。

  我永遠不認為地球是旋轉的,因為我希望父親真正安息。在有月光行走的世紀裡,我想故事永遠沒有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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