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原始風景 | 上頁 下頁 | |
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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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看——難看極了!」她忽然間哈哈地大笑起來,笑得我有些發毛,她興奮得難以自持地又說,「好看。」 我實在不明白她何以這麼神經質地顛三倒四地說胡話,想必配種是一件極有意思的事吧。所以晚飯的炊煙將熄的時候我一聽見她吆喝母豬出欄的聲音就扔了飯碗猴急地跟著她走。她趕著那頭情緒亢奮的白豬,在前面忽東忽西地走著,我和她的幾個孩子則像跟屁蟲一樣緊緊尾隨著。路過很多人家門口的時候偶爾見一兩個人的影子閃一下,影子絕不說話,似乎都懂得一個寡婦在這時候趕一頭母豬出去做什麼。等到天色灰濛濛的時候,我終於見到了我想看到的奧妙,一頭黑豬與一頭白豬相碰撞的剪影。白豬像一塊風化了億萬年的堅硬的花崗岩底座,在它的上面屹立著一座黑色的山峰,看起來奇峰突起。 當我們趕著母豬回來時星星已經先後出現了。母豬走得很慢,樣子顯得很疲倦。女主人說到了臘月有雪的時候,它就會生下一窩豬崽來。我聽見這話的時候覺得很累,覺得跑了一次冤枉路,並沒有看到什麼特別讓人醒神的事情。她見我不語,便又撿起那些陳芝麻爛穀子般的老話題,問我回來坐的是否是船,我懨懨地答「船」。又問船長的鬍子果真大麼,我又軟軟而無力地答「大」。走到她家院子的時候母親早就等候在那兒了。她溫和地告訴我說家裡的舅舅來了,要我回去讓舅舅看看,然後晚上就寄宿到寡婦家,因為家裡睡不下。寡婦爽快地答應了母親的要求,封上豬欄,不再說什麼。 和舅舅見過面後我貪吃了一些米花糖,然後母親就把我送到她家。我去的時候炕上的她的孩子都已睡熟,惟獨她還半醒著。她安頓我睡在她旁邊,我聽不見外面的風聲,似乎心裡在害怕著什麼。很晚很晚,才感覺到瞌睡無聲無息地落下了。因為奇異的寧靜,所以一切似乎都是空空蕩蕩的。但沒有多久一種奇怪的聲音就使空蕩蕩的寧靜奇妙地變動起來。我仿佛聽見兩隻鳥喁喁私語的聲音,聲音聽起來親切踏實。我在朦朧中吃力地睜開雙眼,恍惚看見一個瘦瘦的刀條形的臉像鬼一樣猙獰可怖,沉重的呼吸聲和滯濁的汗昧使人懷疑半夜之間屋子裡鑽進來一隻吃人的野獸。我睡意全消,一動不動地躺著,聽著這讓我感到莫名的呼吸聲漸漸息下去,我的眼淚把自己的臉給燙著了。 許久許久的沉寂消失後,一陣窸窸窣窣的穿衣的聲音小心地響了起來,我看見一個人從炕上悄悄地屏著呼吸走到地下。窗簾擋著迷亂的月光,可半掩的門洩漏進的那一小片寧靜的泛著乳色光澤的亮光卻使我清楚地看見了一個人的腳丫。他光著腳丫,像小偷一樣謹慎而熟練地走出屋門,輕輕將門帶上,然後他裹挾著一身熱情消逝了。我很快聽見草場方向傳來幾聲狗吠,我明白那個偷情的人是草場上的更倌。更倌的刀條臉像一面白色的小旗一樣一直慘淡地豎立在那個春末的夜晚。 第二日清晨我醒來後寡婦早已起來了,我下地的時候她正在灶間忙活做飯。我冷冷地瞅了她一眼,然後飛快地逃掉了。從那天起,我再也不願意和父母同住一間房子。就這樣,春天不知不覺地疲倦了,野菜漸漸長成粗壯的植物,我的腳丫始終在春天正在光顧的這個小鎮的每一寸土地上緩緩地踏著。我開始討厭這個寡婦,直到她的兩個孩子相繼在一個月內因暴病猝死,所有小鎮的女人都為她的命運哭泣不已的時候,我才重新思念已逝的春天中她留給我的一些好感。後來那個在草場當更倌的男人死了,我見她神情黯然地看著棺材中那副凝止不動的軀殼再後來,她不再打聽船長的消息,而春天卻使每一條河流都冰雪消融,許多大鬍子的船長都駕著船遠行了。而她卻孤獨地被拋在春天的河畔,她守著惟一的孩子,頭髮慢慢花白起來、稀疏起來,腳下卻漸漸地鮮豔起來,她駐足之地落英繽紛。 月光 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哪種月光比我故鄉的月光更令人銷魂。那是怎樣的月光呀,美得令人傷心,寧靜得使人憂鬱。它們喜歡選擇夏日的森林或者冬天的冰面來分娩它們的美麗。在上帝賜予人間的四季場景中,月光瘋狂,龐大的黑夜被這絕色佳人給誘惑得失去了黑暗的本色。黑暗在它明亮熱烈的胭體前被燒炙得漏洞百出,月光就這樣透過漏洞絲絲縷縷地垂落人間。 我不是一個樸素的唯物主義者,所以我不願意相信那種科學地解釋自然的說法。我一向認為地球是不動的,因為球體的旋轉會使我聯想到許多危險,想到悲劇。我寧願認為我生活在一片寧靜的土地上,而月亮住在天堂,它穿過茫茫黑夜以光明普渡眾生。我們是上帝拋棄下來的一群美麗的棄嬰,經歷戰爭、瘟疫、饑荒,卻仍然眷戀月光,為月光而憔悴。 我說過我出生在元宵之夜。陰曆十五,是月亮來潮的日子。月光澎湃著,我最初的啼哭可能是因為月光的驚嚇。月光從我最初來到人間的時候就籠罩我的哭聲,這使我長大以後有了悲傷的時候願意對著它傾灑淚水,月光是我哭聲的惟一知音。 我父親是我見到的這世界上最熱愛月光的人。他不是月光下神情恰然的老人,他是月光下的精神苦役者。他沉重地走完一生時,月光正繽紛著滑向兩岸的河流,河床上月光洶湧,仿佛他一生被壓抑的激情的一次燦爛的爆炸。月光是這個世界上最無法讓人捕捉的琴弦,它純粹得使最好的琴手在它面前束手無策。我父親是一個出色的琴手,他心靈的音樂曾經像一匹旅途的馬一樣馱著他遠行流浪。他出生時月光濕潤,而房屋的貧困之氣和房屋之外等待他放牧的牛群又過於枯燥,使他站在荒涼的山坡上無法走進那個音樂叢生的世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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