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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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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 這個季節給我的最深刻的印象是一個女人坐在風中淘米的姿態。我重歸那個佈滿黃沙的院落的時候,這個女人正坐在一棵山丁子樹下窸窸窣窣地淘米。那個時候風吹過樹葉,樹葉也爆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樹好像也在幫著這個女人淘米。 我的母親寧靜地存在於這個小鎮的兩間房屋和一個院落中。她的周圍環繞著鍋臺、瓦盆、水缸、針線、男人,以及春天的雨水。我的回歸又為她的生活所環繞著的東西添了一項內容。我們居住著一幢板夾泥房屋當中的兩間,因而我家的大門朝南洞開,而居於東頭和西頭的兩戶人家,卻可以把大門開向日出和日落的方向,他們的院落也相對比我們的大。我母親在陽光下淘米的時候另外兩戶的女主人也在淘米。淘米聲響成一片也就像一股春天的風聲了,我站在這股奇異芬芳的風中看著白花花的米湯像乳汁一樣四溢。 春天和母親連同一頓午飯在等待我。屋簷下被遮擋了的擁擠的陽光縮在牆坯上,泛著一塊一塊油亮的光澤。我帶著某種根深蒂固的陌生感惴惴地坐在飯桌旁,小心地拿起一雙筷子和一隻飯碗。我抬頭看了一下母親,發現她正疲憊而溫情地沖我點頭,我的心底裡猛然間湧起一股無邊的潮濕的像眼淚一樣的激情。 春天就在屋裡屋外豎著或者躺著,它的身體綠得明滑鮮豔。山丁子樹芽中的那種綠嫩讓人牙疼,而草甸子上整整齊齊的像密密實實的絲絨地毯的綠又給人一種抽筋斷骨的感覺。在這種時候哪怕是一隻羊走進草叢,你開始覺得羊是白的,但它在草叢裡活動久了,你就眼花繚亂了,羊仿佛也因沾染了滿天春色而變成綠的了,你會心驚肉跳地以為羊丟了呢。 我被這裡的春天給實在地威懾住了。這個古老的小鎮整個被綠色給統治了。這種統治使得草、路邊、牆角不得不在它的懷中溫溫柔柔地開放綠色。綠色無邊無際得像綿綿無期的相思。我實在鬧不明白春天是在哪裡采來了這麼非凡的色彩,使我們祖祖輩輩的人為它而發瘋,為它而專注地活著。 住在我家東頭的鄰居是一個寡婦。她的丈夫死于春天最初的日子。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坐在春天腰部的天氣中給她的孩子們洗衣服。她頭上的孝已經不見了,她的面色看起來並非那種經歷了巨大創痛的土黃色,而是一種隱隱的微微的粉紅色。她面部最傑出的部位是鼻子,鼻子挺拔高聳,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的孤傲的感覺。我站在她面前的時候她停了停手中的活。她說我比過去長高了,但還是不見長肉,照樣一個瘦猴的模樣。聽她的口氣,她好像十分熟悉我的過去。接著她問我是乘船回來的,還是乘車回來的?我說是坐船來的。她便問船長的鬍子大不大?我說我不知道哪個人是船長,但我在甲板上看見過一個手持望遠鏡的大鬍子的男人。她笑了笑說那他一定是船長。我問她你認識船長?她搖搖頭。 我喜歡和她在一起。她的故事非常多,她能從天上的月亮講到地上的蛤蟆,從河裡的魚講到岸上的石頭。她還喜歡喝酒,一喝上酒她的鼻尖就炎熱起來,那上面綴著大大小小的圓溜溜的汗珠,像天光一樣飄飄曳曳地閃爍。她的那個最大的男孩子對她的臉色和笑聲好像極為不平。每當她從兒子的臉上看出了厭惡她的表情,她便以哭聲來拯救自己。她的哭聲像歌聲一樣婉轉悠揚,那裡面夾雜著一句半句的哭訴,像配樂詩朗誦一樣,我常常聽得笑出聲來。她是一個力氣很大的女人,母親淘米的聲音是沙沙的,而她淘米的聲音卻是嘩啦啦的,她的手勁仿佛要把米給碾碎了。她對春天有著一種原始的由衷的熱愛,她喜歡這個季節饋贈於她的全部野菜。 我喜歡吃野菜源自她,她能辨認出幾十種能吃的野菜。母親一貫認為那是窮人吃的東西,所以我們家的飯桌敞向菜園,而她家的飯桌卻大大地開向田野。她從田野上擷取那些野菜養育她的孩子們,使孩子們長得生龍活虎,果然個個都有一身窮人的力氣。而她的菜園裡的青菜卻因此而被冷落。她生就一副優質的牙齒,潔白而勻稱,她吃起野菜來有聲有色的。 如今我回憶起野菜就像剛剛聽完一場交響樂,心中的情緒仍然停留在某一樂章的旋律之中。野菜以無與倫比的妖冶的美態永久地令我銷魂。它身上散發著的氣息是一頂年歲已久的情人的草帽的沉香,它的姿容是春天在太陽底下最強烈的一次絢爛的曝光,它的眼睛是春天最美麗的淚水。它的落落寡合,獨立不羈,處於山野的野性風味像夏日的窗口一樣永遠地為我所眷戀。 我跟著她學會了辨認野菜。田間地頭上油亮、光滑而瘦削著的是艾蒿,在水泡子邊的塔頭墩上長著的小樹形態的是鴨子嘴,生長在松樹林地上的有一掐莖杆就冒出白漿的三葉菜和形如棕櫚的野雞膀子,專愛揀窪地繁衍自己的是水芹菜,喜歡一片片站在春天黃昏中戴著漂亮的綠色公主帽的是貓爪子菜,通身長滿白色細茸毛的是老桑芹…… 我們的小鎮像一隻古色古香的罎子一樣封存著許多逝去的春天的沉香。你如果把它打開,會看到許多融化為深紅色的散發著嚇人幽香的花泥,它們是許多古老的春天的永恆的歎息。這悠久的歎息像聖誕節的雪花一樣總讓人產生一種幻覺——春天該安排在哪一個日子。 那個寡婦的淘米聲又像牛車一樣吱扭扭地走向我的耳畔,我惦記著她竹筐裡沒吃完的那些野菜,所以就飛快地投奔她家的院子。她告訴我,晚飯之後她要把母豬趕出去配種,所以她現在要把晚飯弄得簡單些,野菜不打算吃了,去下屋的缸裡撈一些鹹菜拌拌吃。我失落地說:「不吃野菜就不吃吧,可是我想去看給母豬配種。」 「小女孩家家的,不要去了。」她說。 「配種不好看嗎?」我惴惴地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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