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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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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娥又一次朝菜園中走來。這次她手裡舉著一把水靈靈的青蔥和一個白麵饅頭,她走到我身邊後粗聲粗氣地說:「給你吃。」 我向後退了一步。 「你不吃,我又要扒你的褲子了。」她說。 我接過蔥和饅頭,她的臉上就浮現出了夢魘般的笑容,她說:「我領你去後園子的草垛。」 王姥家的後菜園和那個像巨大的玉米麵窩頭似的草垛是我記憶當中最美麗的事物。我和傻娥走進這個秋天的菜園的時候,使我們興奮的首先是田園上轟然而起的麻雀,麻雀自然是受到了腳步聲的恫嚇。它們飛離菜園後,我看到一大片四方形的菜園像一塊平滑的黑綢布一樣展現在我們的視野,一座金黃色的草垛像上帝遺失的草帽一樣扣在菜園中央。這時候午後的陽光如銀針般犀利地往來穿梭,所以草垛看上去流金溢彩。 傻娥從牆根挪來一把梯子,然後把梯子靠在草垛上。傻娥先攀上去,然後我緊緊步其後塵,我們一大一小的身影在外人看來一定像一隻老母猴帶著小猴去樹上摘桃。我們爬到草垛上面後,傻娥哈哈地笑著把一本紙色泛黃的書攤開,然後她一腳把梯子踢翻,我驚叫著問她撤了梯子我們怎麼下去呢? 「不下去了。」她說,「我教你念書。」 她把那本不太厚的薄冊子打開,我看見紙頁上有許多古色古香的圖案和一排排蠅頭般大小的毛筆字。她念道:「紙有五色,紫白紅黃,千日丹紅,顏色淡妝……」 她念著,得意洋洋地抬頭看著我,問,「我念得好聽嗎?」 「好聽。」我說。 「那你怎麼不跟著念?」她問。 「紙有五色,紫白紅黃……」我馬上重複,她笑了。 一個下午她都在教我念這種四字一行的工工整整的句子。那裡面有笤帚、火盆、太師椅子、菊花等等的字眼,念起來琅琅上口,聽起來五彩繽紛,傻娥的周身都繚繞著一種令我著迷的說不清楚的氣息。比方她說金色的草垛裡面埋藏著一個金色的孩子,她說這個孩子會吹號,這個孩子從來都不穿衣裳。她還說秋天走向菜園的時候,一個人也走向菜園,那是個穿黑衣的男人,他的臉上長著一圈濃密的紅色的絡腮鬍子。他來幹什麼?他是來找他的女人和女人肚子中的孩子的。 日影虛弱的時候天空就變得寧靜起來,她說她即將有一個孩子,這個孩子會在她肚子中一天天長大。她的眼睛望著遙遠的身影和那一抹抹啼血般的晚霞,忽然間嗚嗚地哭泣起來。她說有個男人朝菜園中走來了,這個人要使她有一個孩子了。我從草垛上站起來向下瞭望,我沒有發現任何實際的人體朝我們走來,但我感覺到一股透徹的風以非凡的力量疾步向我們走來,並且接近草垛。傻娥止住了嗚咽,她坐起來,開始把草垛最上面的草一層層地往下剝,像脫衣裳一樣一件件地甩下去。這樣,草垛很快就矮了一截,並且越來越矮,最後,我們可以不借助梯子而從容地跳到地上。 我們走回房屋的時候二姨已經回來了。她因為剛送過葬,所以從眼睛上還可以看到鮮豔的眼淚的痕跡。王姥他們一見了傻娥眼睛幾乎都亮了一下,我意識到有什麼事情要降臨到傻娥身上了。果然,王姥拉著傻娥的手說:「娥兒,你知道王成他娘沒了嗎?」 「聽嫂子說了。」傻娥低低說著,把臉轉向我二姨。 「你是個好心人,娥兒,王成他娘去了,留下兄弟幾人可憐得要命,你能不能幫著他們去做飯?」二姨說。 「行。」傻娥回答。 當天晚上傻娥就吵鬧著挽個紅色的包袱皮裹著她的幾件衣裳朝王成家去了。我們一致要送送她,她執意不肯,她說她認得那條路。夜晚的秋色令人迷惘,我看不見傻娥臉上真實的表情,只聽得見她的呼吸聲和容納了她呼吸聲的蒼茫夜色。我們目送著她遠去,她的身影消失在遙遠的視線中。 第二天早飯一過,姥姥就帶著我回家了。我們依然走來時的路線,我依然看到了來時見到的那些陳舊的景致。被收割了的麥地上有雞覓食的影子,太陽像車輪一樣滾滾向前,依然有熟人在同姥姥打招呼,我們的腳印一行行地被拋在身後。 回家之後我常常想起傻娥,想念那個後菜園中秋日的草垛,我真想去看看她。不久冬天就來了,冬天來了雪也就來了,一場又一場的雪花把我們搞得暈天暈地的。一個落雪的傍晚,姥姥從鄰居家串門回來,興奮地告訴我說,傻娥肚子裡有東西了,傻娥自從去了王成家後再也沒有犯過病。姥姥計算了下日子說,明年的秋天就可以帶著我去給傻娥下奶去了。 這麼說,傻娥果真受孕於秋天的金色的草垛,而又要分娩於此了,想到這點我覺得無限神秘。如今,她的孩子已經長大了,是個男孩。她的身體格外健壯,能夠吃苦。那年我去看她的時候她正在給酸菜缸注水,她見了我之後現出極其困惑陌生的表情,她仿佛在費力地回憶什麼,但她終究沒能回憶起來,她似乎已經忘記了那個消逝的秋天和那個金色的草垛。她能夠徹底地遺忘什麼簡直太幸福了,我祝她長壽。 下部 方圓百里 當灰色莊園的房屋成為一幅結實的剪影貼在一個黑色的背景之上的時候,我的童年又被放逐到另一片土地上。這時候我已經開始上小學,我已經在夏天紫色的氣息中學會了一串阿拉伯數字和為數不多的一些漢字。我的姥爺、姥姥、小姨、二姨這些活生生的人物已經被另一批充沛地活躍在我周圍的人物所替代。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場景的更換,我頭腦中所感知的事物也就越來越豐富,越來越原始,我不需要借助任何房屋的影子就可以從容地再一次把筆插入另一片生活的舊地——一個方圓百里的古樸寧靜得猶如一隻褐色棗木匣子的小鎮。我曾經像一隻鳥一樣在其中為自然的靈光歌唱過,也曾經像一隻蒼蠅一樣在某一個角落嚶嚶哭鬧過。我朝拜那裡的日光、雪光、天光,我不願意我的筆在觸動它的神經時弄疼了它,不願意我的筆在描述它的時候背離了它的本色和初始的聲音,我只企望我現在居身的地方能在暑熱的逼視下化為一隻透明的風箏,牽著我重回舊地,重溫舊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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