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原始風景 | 上頁 下頁 | |
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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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草垛 那一年收穫完土豆之後,天空中飄著的風就變得爽利了,山上的樹葉一天一種顏色:前天是淺黃色的,昨天就有黃中透紅的,今天通紅的葉子也出現了。這些葉子變了顏色之後,就像那些喜歡趕集的婦女一樣紛紛揚揚地飄揚出去。那段時光我總會看見光禿禿的樹幹和枝椏籠罩之下的一大片深紅和金黃相重疊的葉子。 收完土豆之後我們的秋收勞動就做了一大半,我們把土豆下到房屋中的地窖裡,然後準備歇息幾天了。 我姥姥說:「姥姥帶你去二姨家住幾天吧。」 我聽到這驚人的喜訊後就去櫃子中找我的衣裳。我想穿那件綠格子上衣,它是二姨給我買的,平素裡姥姥不准我穿它,說怕把這麼金貴的衣裳穿糟了。 我和姥姥去串親戚了,我們為二姨的婆婆帶著一包過年時人家送來的、而姥姥至今捨不得吃的變得堅硬了的點心。然後我們還帶著兩瓶水果罐頭:一瓶是紅色的山楂,一瓶是淺黃色的菠蘿。我們走出灰色的大木刻楞房子的時候我央求姥姥讓我把狗也帶上。我姥姥開始時有些答應了,後來當她看見姥爺從門邊出來,步履遲緩地來到院子中目送我們時,姥姥忽然說我不能帶黃狗去,黃狗要留下來陪我姥爺。 我和姥姥行走在路上,我看見大片大片的田野都在被收穫雞群在麥地裡懶洋洋地拾麥粒,它們身上的羽毛被陽光擦得鋥亮鋥亮的。我姥姥邊走邊囑咐我到了二姨家要守規矩,不要亂跑,不要大聲說話。吃飯時要小口小口地送,不要吃出聲。筷子不要滿菜盤亂插,只動朝自己這面的。見了二姨的婆婆要叫「王姥」,要給她行禮問好,見了王姥的閨女傻娥不要惹她,她有瘋病。姥姥甚至還囑咐我不要吃撐著了,以免在眾人場合放出屁來。 我們是午飯後出發的,由於姥姥是裹足,路上又碰到幾個熟人說話耽擱了一些,所以到達二姨家時已經是黃昏了。姥姥暗自埋怨來的時辰不巧,好像單單是為了趕人家的飯碗似的。 王姥他們果然在圍著桌子吃晚飯,王姥坐在正位,很富態的樣子,手裡正托著一碗粥,她見了我姥姥之後大叫著「親家——」然後趕忙放下碗來拍打我和姥姥身上的灰塵。「累了吧?」「不累。」姥姥笑著說,「小秀呢?」姥姥見二姨不在場,就問她。「王成他娘死了,秀兒幫著發喪去了。」王姥說。「唉,上個月王成他娘還去糧店打油呢,怎麼一上秋就沒了?」姥姥歎息著。「這個歲數了,還不是有了今天沒明天?」王姥倒是開明。 王姥伺候我們洗臉的時候傻娥正在一聲不吭地看我們。天並不太熱,她卻敞著懷,我可以看到她的一雙奶子像吊瓶一樣鬆軟地垂在胸前,豐滿得像富人的錢袋一樣。她胖胖的圓臉氣色極好,但她的眼神卻散漫呆滯,她的眼睛使我想起被我玩得陳舊無光的玻璃球。 我們吃過晚飯後王姥和姥姥就關在一間骨屍匣一樣的黑房間裡去嘀嘀咕咕地講話去了。她們的嘀咕聲聽起來像雞下蛋一樣可笑。我無事可做,不禁思念起家中的黃狗。 傻娥湊在窗臺借著外面朦朧的光線在讀一本書。她的呼吸聲特別粗莽,所以我懷疑這呼吸可以像風一樣幫助她翻動書頁。我小心地走過去問她在讀什麼書。 「《西遊記》。」她憨憨地說,「我已經看到一百四十三頁了。」 「你認字嗎?」我問她。 「我不認字怎麼能看到一百四十三頁!」她氣呼呼地說。 「我尋思你是翻著玩的。」我說。 「我認字,我才不翻著玩呢,你胡說八道!」她的臉色發青了,而且嘴角開始抽搐,呼吸聲更加急促。我意識到她要發病了,我就飛快地跑去報告王姥和姥姥。 傻娥犯病了。那一個晚上大家都在陪她,誰也沒睡好。她發燒,臉色紅豔得像燒透了的鋼材,我姥姥不時地用白眼仁瞟我:你犯了罪,你知罪不——她的眼睛似乎這樣責備我。可我心裡卻覺得受了莫大的委屈,我並沒有說傻娥什麼她卻犯了病,她怎麼這麼嬌氣? 第二天早晨傻娥的病就好了,她顯得精神飽滿,好像一切都不曾發生,而姥姥和王姥卻疲憊不堪,吃飯時似乎連捧飯碗的力氣都沒有了,而我則因為二姨的不在和無端地闖了禍而有些想家。 早飯一過,姥姥就把我叫到外面,告訴我說傻娥想做什麼一定要順著她,不能戧她。她說月亮是方的你就不要說是圓的,她說花是在冬天的雞舍裡盛開,你也就點頭附和。傻娥似乎左右著這個家庭的空氣。 整整一個上午我躲在菜園中不敢出來。我用一把小鐵鍬挖蚯蚓,然後把這些蚯蚓裝到一個白色的鐵皮盒子中預備著去喂雞。當我看到秋日的太陽白花花地遊動到中天的時候,我聽見我的肚子發出隱隱約約、膽膽怯怯的咕咕聲了,這聲音像雛鳥啞澀的歌喉一樣緊張。 傻娥朝菜園中走來。我聽見她的充沛的呼吸聲像晨霧一樣朝我飄來,我看見她躍動著的身體有一點紅格外讓人驚悸:她竟然在辮梢上結著一塊紅布。 她說:「你姥喊你吃飯。」她拍了一下鼻涕,鼻尖上的幾顆汗珠便像狗撒歡似的滾來滾去。她又說:「你這麼小的孩子怎麼頓頓都要吃飯?」她蹲下來,看我挖出來裝在白色鐵皮盒子中的那些蚯蚓。她的屁股擋著我的視線,她的屁股像禿山一樣圓潤、結實、碩大。 「叫我姨。」她直起腰,把我挖的蚯蚓全都給倒在土裡,我眼巴巴地看著一個上午的粉紅色的果實條理清晰地像穿針一樣地紮進土裡,我氣憤得沒有喊她「姨」。 「你不喊,我就要扒你的褲子了。」她氣洶洶地說。 「你敢!」我說,「你娘就站在門邊呢!」 傻娥的臉立刻就氣得像熟透的土豆一樣臃腫了。她三把兩把就將我捋起來,就像急著捋一把蔥葉趕著去爆油鍋一樣。她罵著撕開我的衣襟,並且拍著我柔韌的肚子喊著:「這麼圓呢,一個上午連一次屎都沒拉,食沒消完,倒又要吃了!」 「娥——」王姥循聲疾步走來,「你又在幹什麼?你快撒了手!」 「我不!她怎麼一天三頓天天跟著吃?」傻娥說這話時帶著哭腔。 「她是你小輩的,你讓著點!」王姥勸道。 「她自己有家,她不去她家吃,她非要跟我們家吃!」傻娥鬆開手,哭了。 吃那頓午飯時我一直垂著頭,我不敢看傻娥盯著我飯碗的表情,我像偷了人家東西似的心驚膽戰。我在使用筷子時儘量變得斯文一些,菜不敢多挾,飯也不敢多吃。那張飯桌簡直像供桌一樣肅穆莊嚴,而所有的食物都是供品,我每吃一口都好像在冒犯祖宗。我的敏感、自尊、隱忍的性格的形成不能不說與這件事有某種微妙關係。 午飯之後我逃到菜園忍不住哭泣起來。二姨不在,一切都沒有生氣。我不知送葬的隊伍是否已經出發,姥姥所說的兩三天的時間是不是個虛數。這次出來玩的確沒有任何快感,我厭煩王姥家的雞,甚至覺得她家欄裡的豬的吞食聲也醜陋無比,廁所也小裡小氣的,沒有任何順眼的地方。我便想這樣的地方生出傻子是難免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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