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原始風景 | 上頁 下頁


  我們走到江上時姥爺正在喝酒。即使他捕到了二三十斤一條的魚,他的臉也還是陰沉的。我家的黃狗身上掛著一層厚厚的白霜,它看起來就像白狗一樣了。它大概是忠實地守候了姥爺一夜吧,它一見我們到了,就搖著尾巴用腦袋蹭我的腿,然後還用兩隻前爪撲我的胸脯,那副解放般的快樂勁讓人覺得它和姥爺呆在一起一定是飽嘗了不少孤獨。我很可憐它,就抱著它的腦袋親它的嘴巴,它的嘴巴因為熱,所以沒有沾上白霜,它的黑黑的嘴巴和我紅紅的嘴唇相接觸的時候我姥爺總是別過頭去,他似乎很不習慣這種親密的方式。黃狗和我親熱之後,就迫不及待地找地方去解手了。它經常是穿過近在咫尺的國境線把它的排泄物遺棄在另一片國土上,然後又得意洋洋地跑回我身邊。它這樣做總是讓人很為它和我們自己的命運擔心,好在誰也不會注意到一條狗的行蹤,我們的目標已統一到漁汛上。

  漁汛的尾聲的信號是魚兒傷痕累累通過封鎖線。大的魚群過來的時候,我們用網阻攔到的大抵是那些貪吃或缺少經驗的極少的一部分魚,這部分成為我們額外的收入,但大部分的魚卻機警地走出我們的埋伏區,掙脫出去的就意味著又產生了再通過另一個村莊的危險性——它們面臨著那些消失了的夥伴的共同的命運。人們都喜歡它們的身體,卻很少為它們的命運操心,人們都知道閃閃發光的鱗片可以把一個本來很窮的家庭照耀得明朗一些,給一個富裕的家庭再增添一縷歌聲。所以,無論是江中的魚,還是海中的魚,它們的數量不是與日俱增,而是日趨減少,所以那種用瓢舀魚、用麻繩捕魚的動人故事只能成為歷史,成為後輩者的童話了。

  我們坐在漁汛的尾聲中感覺到的是無限的疲憊。那時候收穫已經不是一種喜悅了,它已經熟穩地幻化成一片蔚藍色的空氣。你呼吸著這空氣,產生的只是舒緩的平靜,就是平靜。然後你還會有一種隱隱的失落感。我們在大江上留下了無數個幽黑的冰眼和無數堆墨色的炭灰,那一切看起來像上帝拋下的一堆遺物,像節目高潮過後四散的爆竹碎屑。天仍然無休無止地呈現著冬日的蒼白,也許會有一場雪降臨。這時候雲彩就會成為暗灰色,氣壓降低,冷空氣在沉悶的時候好像被暖化了一些,所以落雪的天氣總不會讓人覺得特別冷。我深深地記憶著那次漁汛結束的時候我們套著狗拉的雪橇,載著那些已經凍僵的魚和那些沾滿了水草的魚網,朝我們的灰色房屋走去的情景。那時候大家都默不做聲,那時候最大的聲音就是狗的熱氣嘖嘖的呼吸聲。我們走到半路時天忽然下起大片大片的雪來,雪很快彌漫了我視野中的一切景色,一種原始的蒼涼感大概就是那個時候注入我心田了。現在我敘述上述情緒時,暑熱好像在層層剝落,震人心魄的寒冷和涼爽又一次將我緊緊圍困,我只能埋下頭來在這擁擠的城市的一個灰暗的角落裡為這美麗的憂傷而哭泣。

  那一次小姨回來趕上了漁汛,漁汛也成就了她的婚姻。那個時候倉房中堆著的魚是絕對吃不完的,不管你採取什麼方式去吃,到春天時它們肯定還有剩餘的,所以我姥姥和姥爺合計一番後就決定賣掉一部分。

  買魚的是個外地人,他低價收購,然後再高價賣到捕不到魚的地方。他那天是開著拖拉機來我家的,那是個野性十足的男人,他一眼就看上了我小姨。當他詢問我們家這些魚都是誰捕來的時候,我小姨像貓一樣甜膩膩他說:「我……『你真能幹。』」他誇讚小姨,小姨的長辮子就晃悠得像秋千一樣了。我當時很想揭露小姨,但我看見姥姥在向我使眼色,並且打發我出去做無關緊要的事,我便知道姥姥是想讓這個滑頭的男人做她的女婿了。

  小姨的確和他結婚了,但婚後不久他們就分居了。我小姨哭哭啼啼地跑回娘家說那個男人在外面不老實,她憎恨那次漁汛給她帶來的厄運。她已經懷了孕,後來她生了一個女孩。她的皮膚開始粗糙了,孩子的哭啼使她沒有時間再顧及她的容貌,她的好看的長辮子也就被迫鉸掉了。她鉸辮子的那天是一個明亮的秋日,我聽見了小姨的哭聲——明亮的哭聲。漁汛離她的生命已經越來越遙遠了,然而不管我們如何避免在她面前提漁汛的事,但誰也不會忘記她的小名——小魚。大家仍然那樣稱呼她,她也低低地悵惘地答應著,仿佛她真的來自一片水域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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