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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漁汛

  「棒打麅子瓢舀魚」,是我們那裡流傳的一句話。它向我們訴說著那裡過去的富饒。據說你走進森林就可以看到成群的麅子像一片樹木一樣林立其間,你操起一根木棒就可以打死一個——它將使你烤麅子肉的黃火徐徐燃燒起來。那麼魚呢?姥爺他們那一輩的人回憶起來總愛說,拿一把舀子,隨便地站在某一處江段,你儘管彎下腰,那麼你就會打撈起活蹦亂跳的魚來,這種說法令我多少次饞涎欲滴。可惜,我沒有趕上那個自然富庶得讓人無限神往的時代,我趕上了這個時代的尾部,即便如此,尾巴上亮晶晶的鱗光足以勾起我的樂趣和情致了。

  在黑龍江,漁汛大抵是在冬季出現。漁汛降臨時,那些品種繁多的魚遊經我們的居住區,撞在銀白色的網上,真有些群芳薈萃的味道。而夏季則不一樣。夏季一般是捕魚的淡季,大家使用的工具也大都是那種像草筐一樣的須籠:它狀如罎子,底部封閉,中間膨脹著隆起,像孕婦的肚子一樣,上面留著一個巴掌大的出口,出口處抹著魚食。你可別小瞧它那圓鼓鼓的肚子,不要以為它裡面很空洞,其實那裡面有一個暗道,暗道像一個人的動脈神經一樣通向出口。魚可以循著食道走進來,但進來之後就別想再出去——人對待魚似乎從來沒有客氣過。這似乎是一種十分小氣的捕魚方式,但冬天卻不一樣了。

  冬天的漁汛到來時,你早幾天前就會聽見封凍的江面傳來一陣顫抖的聲音,那是漁汛到來的消息。這個時候家家戶戶大抵都因為貓冬而過得有些膩味了。所以人們迫不及待地把魚網找出來,把落滿灰塵的冰鑹找出來,把夜間取暖用的火盆找出來。如果誰家的魚網有漏洞了,那麼這家的女主人還要把梭子找出來補網。這些女人在補網的時候動作快得讓人眼花繚亂尤其是你如果站在旁邊看她補網,她的動作就愈發快得讓人心慌了。

  男女老少只要是能動,只要是還有禦寒能力的,那麼這個時候就全部湧到江岸。張家的大門開了,那裡的一大家子人像正月裡走親戚一樣去大江了。王家的大門也開了,那家的男人矮矮的個子卻背著一麻袋的魚網,他的女人跟在後面抱著許多柴火。他們往江上去的時候步子是慌慌張張的,他們生怕他們去晚了魚全都闖到別人家的倉庫裡。我們家的灰色房屋也開了,我們像蘇醒過來的蛇一樣爬出大木刻楞房屋,外面的寒氣像春風一樣給我的臉頰塗上一層胭脂。姥爺弓著腰早就走在前頭了,姥姥套上狗爬犁,把乾草、魚網、鐵絲笊籬和捕魚用的東西也裝在裡面了。我們魚貫地朝大江走去。

  家家戶戶都在搶著占「魚窩子」。這時候他們既顯得急躁,又表現著一種謙虛的大度。誰若占多了「魚窩子」,看到後來的人沒有地方可以再占了,那麼他就會又心疼又熱情地讓給這個人一個「魚窩子」。平日裡靜寂而銀白的大江像被點燃了一樣變得空前活躍。那一段江面看上去就像一條開滿鮮花的道路一樣芬芳無比。你隨時都可以聽到他們捕捉到大魚時那興奮的叫聲:嗨——一條大蜇羅!哎——多漂亮的細鱗!

  而我最喜歡的魚卻是狗魚。狗魚的脊部是深褐色的,上面她一回來姥姥就派我和她睡一個炕,可我喜歡她帶回來的東西卻不喜歡她,所以她不像二姨那樣親切地叫我「小大人」,而稱我是「倔頭」。

  「倔頭,你先起來,看你姥姥做啥好吃的了。」

  「饞嘴梆子。」我嘟噥著穿衣穿褲,然後蹬上鞋跑到外屋,在熱氣騰騰的鍋灶前觀察早飯的情節,然後我再跑回西屋,告訴她,「煎魚、燉魚、魚湯……」

  「又是魚、魚的……」她嘀咕著,開始伸著懶腰慢騰騰地鑽出被窩。她鑽出被窩後慵懶的樣子簡直太可愛了。她的頭髮像樹葉護著樹身一樣濃密柔順地圍著她的腦袋,她的臉蛋看上去白裡透粉,嫩得像新殺的魚肉,真有點小姐的樣子。

  「魚兒——吃飯了!」姥姥又在喊她。

  「我還沒梳辮子呢!」她說。

  「吃了飯上大江去換你爸。」姥姥說。

  「我不去,那麼冷。」

  「那你看家,我去了。」

  「你要去把倔頭也帶上。」她說。

  「我礙著你的眼了?」我不滿地問她。

  「沒礙我的眼,小姨是讓你去江上跟姥姥學逮魚。」

  「逮你。」我說。

  我不再和她鬥嘴。我迅速地吃過飯,然後穿上棉猴、棉靰鞡,戴上棉巴掌、棉帽子和口罩,由姥姥領著去大江換我姥爺休息。我們出了房屋後馬上感覺到又是一個冷得冒煙的天氣。無邊的寒氣把前方的雪路弄得非常混濁,我們好像是走在霧中,要走一程看一程,否則會因為模糊的視線而誤入深雪窩中。天上的太陽仿佛已經沒有了,你要尋找許久才會看到它的位置,它像不足月的棄嬰一樣孤零零地生存在蒼白的氣氛中,像一撮淺黃色的絨毛一樣,一點也不明亮和豐滿,仿佛被寒冷給撕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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