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秧歌 | 上頁 下頁


  王二刀還是沒有說話,但他的呼吸聲又一次幫他說了話,他想要她。女蘿後退了一步,接著又後退了一步,她就這樣踉踉蹌蹌地退下去,她退到牆角了,她手裡的那把菜刀像只白蝴蝶似的脆弱地抖來抖去。

  王二刀朝她走來,王二刀越來越近了,女蘿將手裡的菜刀朝王二刀砍去。她聽見「嗖」的一聲,一道亮光朝前方飛去,那亮光可是王二刀自己磨出來的呢。女蘿沒有聽見菜刀落地的「噹啷」聲,那麼說他是被砍著了,皮開肉綻了,流血了。女蘿心下害怕起來,她哆嗦在地上,她問:「我真的砍著你了嗎?」

  王二刀還是沒有吱聲,但女蘿感覺到他是沒死的,因為她聽見了他的呼吸聲,像牛倒嚼一樣的聲音。

  女蘿正在猜測間,忽聽得腳下「噹啷」一聲,是菜刀落到腳下了,王二刀走過來,他說:

  「女人可不是玩刀子的。」

  說著,他抱住了女蘿。女蘿打著挺,她不想起來——王二刀休想把她抱起來,可她還是被他抱起來了。她渾身顫抖著,她覺得骨頭縫都疼了,王二刀把臉放在她的臉上,用鬍子刷她的臉,她的臉火燒火燎的。

  她低聲說:「真不該看那盞白……白菜燈……」

  王二刀沉默著,他做著他想做的一切。等到他呼吸均勻起來的時候,他就朝屋外走去。女蘿躺在炕上,她想起了粳米的話。她忍著痛下了地,將門閂上,然後透過玻璃望著外面的景色。蒼白而疲倦的月芽街上,王二刀的身影在動呢。王二刀活像一隻垂死的蒼蠅在寬寬的白布帶上爬。女蘿轉回身,她又推了下門,感覺是閂住了,她才放心地重新躺回炕上。

  不久,外面傳來狗叫聲以及三三兩兩的腳步聲和嗡嗡嚶嚶的議論聲,看來秧歌已經散場了。秧歌一散場,燈盞路的燈也就該收了。

  女夢想:閂門管什麼用呢?想進來的,總會有辦法進來的。她又下了地,將門打開,然後回到炕上,趴在被窩裡流淚了。

  龍雪軒首飾店開張的那天是老人們最愛回憶的一個日子。那是二十幾年前的事情了。二十幾年前的老人還都在中年,他們正是有力氣的時候。「龍雪軒」建在銀口巷的中心,它的左面毗鄰著一家布店,右面靠著一家戲院,街對面是一家茶館,所以「龍雪軒」地勢得天獨厚,熱鬧而不庸俗,付子玉老闆在店面的選擇上可謂匠心獨具了。

  龍雪軒首飾店開張的那天正是元宵節,滿天飛揚著大雪,老天就像是在往下撒白花花的銀子似的。付子玉穿著藏藍色的印有福字的緞子薄棉襖,梳著油光鋥亮的背頭,腳蹬一雙黑緞子棉鞋,威風凜凜地從店裡出來了。他的身後跟著三房姨太太,一個比一個年輕,一個比一個俊俏,一個比一個穿得鮮豔,一個比一個珠光寶氣。付子玉在一陣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給首飾店剪了彩,人群中爆發出一陣經久不息的掌聲。付子玉在請來了社會名流的同時,也請來了平民百姓。那賣風車的、烤燒餅的、種菜的、拉黃包車的,都在那一天有了他們的一席之地。他上午招待人們吃喝,下午到戲院包了一場戲,而到了晚上,他請來了南天閣的秧歌隊。也就在那天晚上,風流倜儻的付子玉發現了仙女似的小梳妝。小梳妝那年才十八歲。十八歲的小梳妝第一次從南天閣出來,她不僅迷住了付子玉,也迷住了整座城裡的人。男人們都說:

  「呵,那姑娘簡直美得形容不出來了。」

  男人們到了說女人美得形容不出來的時候,並不說明他們見識短,而是說他們的魂被美攝走了。小梳妝就是這樣一個可以讓人失魂落魄的人。當年馬頭崗的秀才趙天涼聽說小梳妝是個美得無法形容的人,就認為眾人屈了他的才華,什麼模樣的人他趙天涼形容不出來呢。等到隔年的正月十五趙天涼來到銀口卷特意看小梳妝的時候,他一下子就江郎才盡了。不僅才盡了,命也盡了。他害了單相思,每日由馬頭崗朝南天閣眺望,形容憔悴,最終一命嗚呼。當然這是後話了。

  小梳妝的美不僅男人們喜歡,女人們也喜歡。

  她們會說:「咦,奇了怪了,喝的一樣的水,她就這麼顯眼啊?」

  她們嫉妒她,但不鄙視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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