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秧歌 | 上頁 下頁


  就說那年的正月十五吧,老人們坐在臺階前又說開了。「龍雪軒」的店門前人山人海的,瓜子糖茶香煙管夠,在戲院包場的戲也有味道。不過,那夜晚南天閣來的秧歌隊實在是一天中最值得懷念的。那秧歌隊的人踩著高蹺,那高蹺被他們踩得看上去比腳還要熟練。有男扮女裝的,也有女扮男裝的,有年輕的媳婦喬裝打扮成老婆婆的,那虛假的老婆婆的嘴上還叼著一杆有一尺來長的煙袋。當然,這還不算稀奇,稀奇的是一個滿臉長滿核桃紋的老頭弓著腰,手裡提著一串鮮紅的辣椒。他的頭上蒙著塊白毛巾,像個跑堂的夥計,他每扭一下那串辣椒就跟著簌簌地抖動幾下,像火苗在跳躍一般。大家都想:這個愛吃辣椒的老漢腿腳怎麼還那麼靈便?這老頭原來是一個年輕的小夥子扮的。他提著的那串辣椒,是他祖父種的,他臉上的核桃紋是他把高麗紙揉皺了貼上去的。他把他那個愛吃辣椒的祖父扮演得惟妙惟肖,以至他的祖父看了回家後不停地對著銅鏡子照來照去的,看看自己還在不在。

  當然,要說的還是小梳妝。那叼著煙袋的婆婆和手持辣椒的老頭過去後,秧歌隊裡出現了一個手持綢扇的姑娘。這姑娘頭上戴著一朵紅絨線花,穿一身粉紅色的綢緞衣裳,她每扭一下人群中都要爆發出一陣喝彩聲。付子玉當時正捏著三姨太的手,可他見了小梳妝後,他鬆開了三姨太的手。他不由自主地跟著秧歌隊朝前走,人群也就自然地給他讓開了道。而等到付子玉意識到自己不該這樣跟著向前走的時候,他就命令秧歌隊再調過頭來扭。付子玉的手下人馬上看出了老闆的心思,他們心領神會地用人群把小梳妝包圍在付子玉周圍,結果小梳妝只能圍著他轉來轉去,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去,小梳妝高高在上的形象都是美麗的。

  臭臭躺在舊雜貨店的臺階上問:「那天你吃了幾個燒餅?」

  臭臭的祖父罵:「我吃了多少,我怎麼記得!二十多年前了,那時我是能吃的。」 說完,他又罵了一句臭臭:「你這個小吃閒飯的!」

  臭臭發現祖父和幾個老頭講起過去的事情時聲音是柔和的,二十多年前的正月十五他在哪裡呢?他問祖父:

  「我怎麼不記得那年的事情?」

  祖父笑了:「你要記得,你可就是我的兄弟了。」

  臭臭想了想,他恍然大悟了:「那時還沒有我哪!」

  又是中午換飯的時候了,臭臭的祖父不再講小梳妝了。他踉踉蹌蹌地下了臺階,他去換他的老婆子回來。他走了幾步,回過頭來看了看臭臭,然後罵了一句:「這個小吃閒飯的。」

  與臭臭祖父同行的幾位老者也跟著低聲嘀咕著:「這個小吃閒飯的。」

  聽他們的口氣,好像他們養活了整個世界的人似的。

  王二刀大模大樣地朝月芽街走去。他朝女蘿住的地方走去,這是晚飯之後的時辰。太陽沒落山,但太陽被裹在一大塊雲彩中,雲彩的邊緣被燙出耀眼的金色來,活活像那些愛美的姑娘將自己那黯淡的提包鑲上一圈金邊,於是這包就多了一點生氣,這雲彩也就顯得與眾不同了。王二刀走得從容不迫,心安理得,以至月芽街上那些乘涼的老婆婆都說:

  「這無賴,看他的臉不紅不白的。」

  於是這眾多的老婆婆中就有一位像在穀粒中發現了一根鐵針那樣大驚小怪地叫道:

  「女蘿都不嫌臊,他臊的什麼慌呢。」

  別的婆婆就不吱聲了,她們眼瞅著王二刀朝女蘿住的那條巷子走去。她們覺得這世界是沒辦法讓人舒心了,也就不再多想什麼,她們就抬頭望天,那太陽從雲裡鑽出來了,不過那太陽是夕陽了,它朝西邊去了。

  女蘿扔下飯碗後就想自己的心事。開春時粳米每回從劉八仙那裡回來都要對她說:

  「夜間一定要閂好門,你是個大姑娘了。」

  後來,粳米大概是聽到了什麼風聲,她再回來時就對女蘿說:

  「那個王二刀,他是個磨刀的,心狠著呢。」

  再後來,她發現女蘿體態不對了,女蘿的肚子像麵團一樣一天天地發了起來,她便說:

  「王二刀,他真的那麼狠心?」

  女蘿便實話實說,講正月十五在燈盞路的白菜燈下被王二刀盯上,他一路跟她回了家裡。

  女蘿她娘說:「你怎麼放他進來?」

  「他要進來,我有什麼辦法。」女蘿說,「用刀砍都沒砍中,他命大呢。」

  粳米便說:「王二刀可以做你的爹了,他真是傷天害理!他跟過多少女人,他卻一個都不要,他只是耍女人,臭臭他娘不也被他耍著嗎?」

  粳米說這話時嘴唇青紫青紫的,她覺得自己的女兒跟一條船似的被王二刀操縱了,用它時,它就得跟著風裡來雨裡去,而不用時,就任它孤零零地漂泊著。粳米想告訴女蘿,王二刀手裡不只是女蘿這一條船,他有的是船呢。

  女蘿聽見王二刀推門的聲音了,她想她得跟他把話說透了,不能再這樣糊塗下去。這肚子裡的孩子挺不過冬天就要露臉了,這孩子在降生時得有個堂堂正正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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