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秧歌 | 上頁 下頁


  「這個打野食的!」

  女蘿沒有跟她娘到劉八仙家去住,她仍然住在寂寥而幽靜的月芽街上。那街上大都住著菜農,白天時,人們都下地去了,只有傍晚的時候農人們吆牛趕驢的聲音才疲疲遝遝地傳來。而等到晚飯的熱鬧勁一過,人們也不過是坐在樹下看著火燒雲推測一下第二天的天氣。當然總是晴天也不好,禾苗需要雨水,所以那紅彤彤的火燒雲也不總讓人愉快。

  不到九點鐘,月芽街就靜了。牲口歇息了,人也乏得講著講著話就要睡著了。有時是月亮照著月芽街,有時是星星照著月芽街,月芽街就像漏斗一樣過濾著月光和星光,街面上泛著朦朧的光暈。

  女蘿她娘每次回月芽街的時候都要遭到別人的冷眼。女人們的冷眼尤甚。她們似乎在說:「真是個守不住寡的,自己的男人才死,就跟劉八仙享福去了,撇下個女兒不管不顧了。」

  粳米就對女蘿說:「你後爹他不是個壞人。」

  女蘿說:「我不去住,他不是我爹。」

  「他是個善心人呢。」粳米又說。

  「可他嫌死人的錢。」女蘿說著,就想起爹死的時候從劉八仙那裡買了一套紙房子、紙牛、紙馬,它們的價錢比真貨便宜不了多少,這讓女蘿非常吃驚。爹爹一個人住得了那麼大的房子嗎?他活著時可沒有這麼闊氣。

  女蘿執意留在月芽街,她獨自種著祖上留下的幾塊地。種菠菜、生菜、芥菜、白菜,也種土豆、倭瓜、豆角和茄子。她把地蒔弄得很好。每回粳米回來看她的時候也總要說:「別到街上亂走,晚上閂好門,男人都是不可靠的。」

  「那女人們怎麼還都要靠男人呢?」女蘿說,「女的最後不都是跟了男的,給他們生了孩子,伺候著這屋裡屋外的一切?」

  粳米便不再吱聲,她沒什麼可說的了。她心想,自己跟龔友順送給劉八仙的那只肥羊沒什麼區別,該宰就宰,該剝皮就剝皮,該吃就吃了。她還有什麼臉面說女蘿呢?

  但是粳米每次回來依然還是說,她不能不說。她夏天說女蘿的時候,女蘿就流著熱汗看窗外落在花盆架上的蝴蝶,想著:這是只雌蝴蝶呢。到了秋天,女蘿若是被說的時候,她就盯著粳米的臉龐看,她心想,娘的臉跟月芽街旁的落葉是沒什麼區別的。到了冬天,粳米有了更充裕的時間經常地用話敲打女蘿,女蘿乾脆就走出屋門。她到月芽街上走,月芽街長長的,她朝西一直地走,走到燈盞路,然後再由燈盞路向南走。她想走到南天閣會,但因為南天閣有小梳妝,她便總是中途而歸。她的缺了腳趾的腳走起路來顯然是吃力了呢。到了春天,粳米便別想說女蘿什麼了。女蘿天天下地,她忙極了,忙得連午飯都吃在地裡。

  又一年的正月十五到了。女蘿依舊到燈盞路上看燈。南天閣來了秧歌隊,秧歌隊裡依然有小梳妝,銀口巷和豬欄巷裡的人群已是滿滿當當了。人們放著鞭炮歡迎著秧歌隊,把挺素淨的空氣弄出一股硫磺味。

  天還沒完全黑,所以燈盞路上的彩燈還不曾亮起來,看上去也就不那麼活靈活現,女蘿就查燈盞路兩側的楊樹。她一棵一棵地查下去,查到記不住數的時候,再回過頭來重查。最終她對燈盞路兩側究竟有多少棵楊樹仍是糊塗的。糊塗也就糊塗著吧,女蘿依舊查著樹的數目,她想這樣捱到天黑。天一黑,燈就該亮了。然而,沒等天黑,雪先來了。雪花先是零零稀稀地小片小片地飄,接著便密密實實地大朵大朵地降,最後,雪稠得沒有絲毫縫隙,它簡直就跟一大塊白布一樣朝大地罩了下來。女蘿被雪拍打著,她覺得燈盞路就跟一間雪屋子一樣把她嚴嚴實實地關在裡面了。女蘿想,今夜是別想看好燈了。女蘿還想,南天閣的秧歌隊踩著高蹺不知有多少人要被雪滑得跌跟頭呢。如果小梳妝挨了摔,她的腿還會那麼修長柔美嗎?她的腰還會那樣嫋娜多姿嗎?當然,她沒有見過小梳妝,她是不知道她的腿和腰是什麼樣子的。

  然而雪並不像女蘿想像的那樣持久地下下去。它停了。它一停天就黑了。天是黑的,路卻是白的,燈盞路上的彩燈一盞盞地亮起來。女蘿看見水靈靈的蓮花了,看見紫丟丟的茄子了,她還看見走馬燈八方的美人頻頻向她微笑,她開心極了。看燈的人並不多,這不多的人中又多半是老婆婆。她們腿腳不利索,看秧歌怕擠著,真就是豁出命來擠,她們也沒力氣擠到前面去。不過,她們一面看燈一面嘀咕著旱船劃得怎樣了,舞獅子的舞得怎樣了,獅子的腳爪上是否掛了叮噹做響的鈴鐺,豬八戒背媳婦的節目演沒演,她們心裡惦記的還是秧歌隊。

  女蘿在白菜燈下突然看見有一個男人也在看燈,女蘿湊上前,她認出來了,她的耳畔便響起一串悠長悠長的聲音:

  「磨——剪子——囉,搶——菜——刀!」

  他是王二刀。女蘿記事以後,只要是爹領著她到銀口巷和豬欄巷去,就會聽見他在兩個巷子裡氣貫長虹的吆喝聲。那賣豆腐的、賣糖酥麻花的、賣涼粉的、賣香煙的吆喝聲,全被王二刀的吆喝聲給蓋下去了,如果不到近處去看看,就簡直不知道他們在賣什麼。

  王二刀也看見了女蘿,他問:

  「沒看秧歌去?」

  女蘿搖搖頭。

  「那裡面可有小梳妝哪!」王二刀慫恿道。

  「那你怎麼不去看她?」女蘿搶白道。

  「呵——」王二刀鄙夷地聳聳肩說,「一個女人,再有看頭,還不是人家的。」

  言下之意,女人還是自己的好。女蘿聽著這話,心裡覺得十分服帖。她想爹若在世的話,今天非要擠得個腿肚子轉筋不可。而娘和劉八仙,肯定也會在蜂擁的人群中伸長著脖子找小梳妝呢。

  女蘿再也沒有看燈的心思,她就沿著燈盞路向南走,走到街口再向東,她上了月芽街。街上沒有行人,行人都在銀口巷和豬欄巷呢,女蘿聽見鑼鼓響個不停,她覺得口有些渴。她慢慢地走著,月亮起來了,那是一輪飽滿的圓月,又大又白,它照耀著雪後的大地。這下街上的雪白得更明顯了,但是絕不耀眼,不似陽光下的雪晃得人睜不開眼。女蘿想著心事把月芽街的雪踩出一串深淺不一的腳印。淺的腳印是斷了腳趾的那腳踩的,它永遠都用不上力氣,輕飄飄的,像片樹葉子。

  女蘿聽見背後有踩雪的聲音,她知道有人跟著她。後來她從雪地上發現了一個人的影子。她也沒慌張。她一直地走,快到月芽街盡頭的時候,她熟練地進了一條巷子。她推開自家的門,那人也跟著進來了。女蘿猛地轉過身來,她在有月光的黑暗中看見了王二刀。

  她說:「我屋裡的刀和剪子都鋒利著呢。」

  王二刀沒有吱聲,但他的呼吸幫他說了話,他的呼吸跟西北風一樣急促。

  女蘿返身進了灶房。她從菜板上拿起菜刀,然後用拇指試了試鋒刃,她滿意了。她將菜刀舉在手裡,她迎著王二刀走過去,她平靜地說:

  「你看,這刀明晃晃的,切肉跟切豆腐一樣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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