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向著白夜旅行 | 上頁 下頁


  狂風中我們踉踉蹌蹌地尋找榮興清真飯館。一輛卡車載著滿車紙箱朝車站貨物處飛馳,藍色的流動小貨車被一個四十多歲的婦女給推向小巷深處的一個簡樸人家,一些閒散的雞和鵝邁著驚慌遲疑的步子鑽進專門在大門底下為它們開的洞。行人幾乎看不見了,千奇百怪的房屋在雨前的晦暗天色中有種面目猙獰的感覺。我不幸被風迷了眼睛,馬孔多則大聲咳著。我們一時找不到清真飯館,只記得它就在廣場西側的巷子口,毗鄰一家食雜店。當我們終於模模糊糊地望見了榮興清真飯館那動盪不安的藍色幌子時,大雨傾盆而下。

  我們拉開門的瞬間,馬孔多可笑地跌倒在臺階上,他那渾身濕透的狼狽相格外惹人發笑。落湯雞。落水狗。我在心裡哆哆嗦嗦地嘲笑著,扶他進店裡,將門關好。一股羊雜碎的氣味撲面而來,馬孔多坐在放著芥末油的餐桌旁大打噴嚏。

  那是間不足二十平方米的餐館,裡面對稱擺了六張圓桌。桌和椅都很舊,所以看不出髒來,在黑黢黢的天色中,倒有幾分古色古香的情調。屋子裡沒有開燈,但能從蒼蠅嗡嗡的飛翔聲中感到它們的忙碌。低廉的牆壁紙由於受潮,許多地方都卷起了毛邊,兩幅俗氣的畫固執地佔據著牆上醒目的位置。馬孔多脫下濕衣服,擰了幾下,搭在椅背上。我想要有火爐就好了,他可以將衣服烘乾。

  店裡沒有動靜,主人不知在裡面忙什麼。我讓馬孔多獨坐一會,我進去找店主要兩碗熱湯。馬孔多急不可耐地拼命點頭。他赤著上身,長褲卻依然體面地貼在身上,所以店主是個女人也無傷大雅的。

  掀開油漬遍佈的白色門簾,我看見一個和我一樣年輕的女人明眸皓齒地站在灶前煮湯。她高高挽起髮髻,手執一把銀白色長勺,微微地攪動鍋裡的肉湯。徐徐漫上來的乳白色蒸氣繚繞著她,令我如見仙女,耳目一新。

  「老闆娘——」我叫了她一聲。

  她轉過臉來,並沒有受驚的感覺,那麼漫不經心地沖我一笑。

  「這麼大的雨還有客人來?我真沒想到,我沒有聽見開門聲,是外地人吧?」 她放下勺子,去一個小瓶子裡抓了一把味精扔進鍋裡,然後又撒上一層碧綠的香菜末,「看你淋得渾身透濕,喝碗熱湯吧,剛熬好的排骨湯。」

  「清真飯館還做豬肉麼?」我問,「你不是回民?」

  「哪裡是。這鍋湯是煮給家人喝的,我丈夫下午來這兒吃飯。」她一邊說一邊找來兩塊抹布,用它墊在鍋的兩耳上,將湯挪到圓形的鐵質支撐架上,「就你一個人?」

  「不,兩個人。」我說,「馬孔多在桌前等著。」

  「多有意思的名字。」她笑了一聲。爐膛裡的火苗是橘黃色的,它釋放的光芒改變了女主人的臉色,被映得紅彤彤的。要是馬孔多能來這裡把衣服烤幹該有多好,然而她很快把那鍋八成開的羊雜碎湯坐在爐圈上,爐火的溫柔被遮蓋了。

  「你沒有乾爽衣服?要不先換上我的工作服?」她用調羹盛了些醬油放在新坐上去的鍋裡,「不然你會感冒的。」

  「謝謝,我有乾爽衣服,我去取旅行袋。」我請求她,「先給我一碗熱湯,我的朋友恐怕承受不了啦,就要羊雜碎湯。」

  「好說。」她取過一隻白瓷碗,麻利地盛了又鮮又嫩的羊雜碎,將它遞給我, 「筷子外面就有,辣椒油、芥末油和蒜醬都在桌子上,隨便吃。」

  我端著湯小心翼翼走向馬孔多的時候發現他將濕衣服穿在身上了。問他為什麼做蠢事,他說:「屋子裡的溫度不過二十度左右,而我的體溫卻有三十六度五,衣服在身上要幹得快些。」他口齒伶俐地接過熱湯,猛地喝了一大口,「好鮮的羊雜碎湯!有熱湯的幫助衣服幹得就更快了!」

  「找死!」我開始覺得寒冷,從旅行袋往外拿衣服的時候有點戰戰兢兢。我捧著幹衣服走回灶間,女主人正切辣椒絲,我將濕衣服一一脫下擲在火爐旁,當我赤身裸體戴胸罩的時候,女主人突然歪著頭笑眯眯地問我:

  「和你一起來的是個男的?」

  我點點頭,好不容易扣好胸罩的掛鉤。

  「他不是你丈夫?」她為自己的推理感到興奮。

  「他是我丈夫。」我穿上一套銀灰色的衣服,「過去是。」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輕聲問:「是因為他愛上別人才和你離婚的?」

  我不置可否地付之一笑,將濕衣服團在一起,準備塞進旅行袋裡。

  「把它晾在這裡,一會兒就能幹。」她往爐膛裡填了兩塊柴火,裡面一陣啪啦亂響,打架似的。

  「我的衣服不用晾乾了,一會兒我們就要去車站了。」

  「去哪兒?」她已經忙完了所有的活,正在用牙籤剔手指甲,指甲長長的,在微弱的燈光下呈琥珀色。

  「西林吉。」我說。

  「去那裡幹嗎?」她把「嗎」字咬得很重。

  「看白夜。」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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