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向著白夜旅行 | 上頁 下頁


  「哦,我聽說過,每年這個時候都有許多外地人去漠河看白夜,不過他們都不在塔河下車,他們直接上去。」她剔完指甲,牙籤被扔進火爐裡,她用嘴吹了吹手指甲,那樣子看起來又天真又富有挑逗性。

  雨下得酣暢淋漓,天色昏暗不堪。她擔憂地望了一眼窗外,說如果這樣的雨下六七個小時,就會引起山洪暴發。一九八八年和一九九一年,塔河都遭受了特大水患。尤其是一九九一年七月一日,滿城汪洋。人們逃到山頂露宿,雞犬不寧、怨艾四起,真不知建城選址的人當初怎麼看上了這塊俗稱「水庫底子」的地方。我插話說,一九八七年的大火你經歷了麼?

  提起大火,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怎麼沒經歷過呢?火是從西林吉燒過來的。那幾天大風不斷,火快到瓦拉幹、繡峰的時候,塔河鎮裡就到處濃煙,十米之內都難辨人,狗天天叫,老百姓一看見火頭就往呼瑪河邊跑,沙灘上到處是人,黑壓壓的,大多數人家把值錢的東西都放進地窖了。」

  「當時沒有想到會死嗎?」

  「死?」她遲疑地重複了一下,似乎有些困惑,「死也就死了,誰能說得清楚呢?江浙一帶許多修鞋匠來大興安嶺掙錢,錢倒是沒少掙,可命也搭上了,火頭一來他們就挑著擔子往山上跑,百分之百都死了。」

  「想起來仍然心有餘悸?」我問。

  「可不是嘛,現在一發現空氣中有煙,就怕得不行了。」她用一隻花瓷盤揀了四隻燒餅,對我說,「這麼半天了,看看你的那位朋友吧。」

  我端著燒餅來到前廳。馬孔多已經吃飽了,他正平靜地吸著煙聽雨聲。我問他還需要燒餅嗎?他搖搖頭說不必了,那碗湯已經使他恢復了體力。

  老闆娘端來一碟醬豆,她換上了一套橘黃色的衣裳,沒紮圍裙。馬孔多盯著她天使般的面龐。她的眼睛現出困惑:「你那位朋友走了?」

  「喏——」我用嘴努了一下馬孔多,「那就是他。」

  老闆娘揉了揉眼睛,說:「難道我——」

  「他就叫馬孔多。」我說,「一個考古學家。」

  馬孔多現出極其溫柔的表情,一如他以往求歡時的神態。他向老闆娘伸出手,但她卻視而不見,她只是貪婪地望著我,樣子有點像個同性戀者。

  「請問你的名字?」我問。

  「秋棠。」她將醬豆擺上桌子。

  「秋棠,可不可以讓馬孔多進裡面烤烤爐火,他的衣服還沒幹透。」

  秋棠眨眨眼睛:「沒問題。」

  馬孔多以極其敵意的目光打量了我一番,憤憤地進裡屋去了。我坐在他的位置上,而秋棠則坐在我的對面。她將一根筷子豎在我面前,問:「看得見嗎?」

  我點點頭,她就起身去窗臺那拿了兩個酒盅,又返身進灶間取來瓶玉泉白酒,說:「咱們喝兩盅。」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時間還來得及,不會耽誤你上車的。」

  秋棠嫌室內光線太暗,她拉亮了燈,我見天棚下吊著兩盞馬奶子形狀的燈,燈光非常柔和,很有點情調。而秋棠的髮髻、膚色和眼神也有點像日本女人。

  我們幹了一盅酒,頓時感到熱乎乎的。

  秋棠說:「你不想一個人去看白夜嗎?我擔心馬孔多會著涼生病,也許他要留在塔河。」

  「他病在這兒,誰照顧他呢?」

  「當然是我了。」秋棠給兩個酒盅都滿上了酒。

  我吃醋地說:「你這麼漂亮的一個女人照顧他,你丈夫會生氣的。」

  「我丈夫他不介意,他巴不得我找個男人呢。」秋棠用手捋了一下劉海兒, 「要是他現在回來,撞見我和一個男人在一起,正中下懷。」

  「他心理變態?」

  「不,他有個相好的,比我大三歲,是個寡婦,在家當裁縫,有兩個孩子,離我這不遠。他天天和她睡,到我這裡吃飯。那女人把他迷得不行,他要和我離婚去娶她,我不同意。」

  「既然這樣為什麼不離婚呢?」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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