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向著白夜旅行 | 上頁 下頁


  馬孔多說:「真的不能上那條船。」

  「你是擔心我中途和運煤人通姦把你扔到江中喂大馬哈魚?」我像唱歌劇的一樣讓雙手從胸前緩慢張開,「我可不是潘金蓮。」

  馬孔多沉下臉說:「我也不是武大郎。」

  馬孔多拒絕上船,意味著我們必須從呼瑪再折回塔河,然後再換乘去西林吉的火車。這一天一夜的旅程算是付諸東流了。馬孔多的拒絕使我在呼瑪那個處子般的靜夜中流了半宿的眼淚。

  逃離目擊現場

  我和馬孔多從呼瑪折回塔河的時間是六月十九日正午十二點。天氣陰沉沉的,黑雲壓城,許多商販推著架子車急匆匆地往家趕。那車上有的載著蔬菜、水果、肉食,也有的裝著日常用品,諸如洗衣粉、肥皂、毛巾、牙刷、木梳以及鍋碗杯盞。毫無疑問,這些必需品的零售價格比國營商店的要便宜一些,所以它們迅速壟斷了市場。

  我和馬孔多仍然住豔豔招待所,還是那間包房,服務員見到我們就像看到了一條落網的大魚似的欣喜。他們送來了足足兩暖瓶的開水,還附加了兩袋當地特產北芪茶。我喝著這芒果色的有藥材味的熱茶,徵求馬孔多的意見,是換乘兩小時之後的車去西林吉,還是轉乘午夜十一時的?

  馬孔多將襪子扔在枕頭上,以出奇冷靜的口吻說:「隨便。」

  「現在你居然如此開明了,為什麼乘船時卻堅決反對呢?」

  「我說過了,我們不能上那條船。」馬孔多撓了撓胳膊上那幾顆豔如紅豆的疙瘩,那是呼瑪之夜的蚊子打劫他的成果。

  「那是條運煤的船,而不是什麼黑道上走私毒品或販賣人口的,你有什麼不能接受的?」

  馬孔多那雙小眼睛不懷好意地深深地盯了我幾眼,然後嘻嘻地笑起來。他那醜陋的牙齒和發青的牙床一覽無餘地暴露出來,他臉頰的顏色由青轉紅,血在他體內充沛地回升,我幾乎要看到幾年前那個又醜陋又落拓不羈被大多數人所指責的馬孔多了。然而馬孔多很快抑制住笑聲,他用嚴肅的口吻說:

  「坐午夜十一時的車去西林吉。」

  「你不是說隨便嗎?我想乘兩小時之後的車最合適。」

  「你的意思就是不想和我單獨在這個房間裡過一夜?」

  「不,我只是不想在火車上顛簸一夜。如果乘兩小時之後的車,我們在晚上九點多就到西林吉了。」

  「那麼我們不是白白浪費了住宿費?」馬孔多的吝嗇勁又傲慢地抬頭了。

  在我的挖苦聲中他勉強同意了我的計劃。儘管如此,仍是嘟囔不休:「白白包了一間房子,有什麼意義呢?我最討厭無緣無故的浪費。」這是馬孔多的一貫作風,任何沒有回報的支付都會令他惱羞成怒、耿耿於懷。

  我們鬥嘴的時候,黑雲越積越厚,天空那高遠的情調蕩然無存了。馬孔多出主意去清真飯館喝羊雜碎湯,飯後直接上站,所以出門時將行李一一帶上。馬孔多在關門前將兩杯殘茶喝得很乾淨,然後飛速地打開電視,又飛速地關掉。瞬間出現的畫面是一隊軍人在山地拉練的情景。

  「夠本了。」我對馬孔多說,「茶也喝了,電視也看了,拖鞋也穿了。」

  馬孔多撇撇嘴說:「可是夜沒有過。」

  我們走在被狂風席捲的站前大街上。灰塵和紙屑在空中鬥毆,我和馬孔多緊緊拉著手,那一瞬間我們像一對同病相憐、相濡以沫的夫妻。馬孔多的手沒有溫度,但手的特有力度和粗糙使我不懷疑他的存在。我想起了一些比這還要糟糕的天氣,馬孔多所講述的某些野外考古的事情。有一次在山西榆次以北的一個小村子,馬孔多他們去勘察遠古的房屋遺址。他們趕到目的地後突然風雨大作,山楂般大的冰雹劈哩啪啦地灌滿了溝穀。馬孔多就勢匍匐在地,鑽進防雨睡袋中。就在那個若明若暗的時刻,馬孔多感覺到他的身體透過睡袋接觸到了地下深藏著的光滑如玉的肌膚,它的光澤如熟透的蘋果,而彈性豐韌如海蜇皮。馬孔多還聽到了蓬勃的心跳聲。他在睡袋中張開雙臂朝地層深處前進時,雷陣雨驟然消失,雨過天晴。同伴將他拉出睡袋,他看見了溝穀裡亂滾著的熠熠生輝的卵形冰雹,他堅信這遺址裡有女性那不滅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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