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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雲領的裝束與白天一模一樣,連草帽還戴在頭上,看來這草帽並不是為了遮陽的。而獨臂人則換下了白汗衫和藍褲子,穿上了一套黃綠色的套裝,這使瘦削的他看上去格外像一株已經枯黃了的草。雲領比獨臂人顯得要大方一些,他不請自坐在窗前的沙發上,還欠著屁股顛了幾下,大約在試探沙發的彈性。已經被無數客人壓迫得老朽的沙發,發出喑啞的叫聲。獨臂人呢,他大約覺得沙發是奢侈品,他打量了它半晌,最後還是坐在了梳妝鏡前的一把硬木椅子上,而且坐得很端正。我倒了兩杯白水分別遞給他們,獨臂人慌張地站了起來,連連說他不渴,將水接過來後放在了梳粧檯上;雲領呢,他痛快地接過杯子,托在掌心旋轉著,問我,你能把白水變成紅水嗎?我說不能。雲領笑著說我能,他的手抖了一下,那杯水就是紅色的了,不知他眼疾手快地往水裡投了什麼顏料。獨臂人訓斥兒子,雲領,你不是來學習的嗎?怎麼這麼不謙虛,白白糟踐了一杯水!雲領說,這是食用色素,藥不死人,怎麼就不能喝呢!說完,咕嘟咕嘟地將那杯水一飲而盡。

  獨臂人呵斥雲領的那番話,已經讓我明白他們來這裡的意圖了。果然,獨臂人懇求我,希望我能教雲領幾套新的招數,因為他下午時見我能把五彩絲線斷了又連接上,一看就身手不凡,是大地方來的魔術師。而雲領會的招數,客人已經不覺得新鮮了。說完,他用那唯一的手從褲兜裡掏出一百元錢,將它放在梳粧檯上,說,就當是學費了,你別嫌少,你要是願意,明兒再去我的攤子拿幾塊磨腳石!

  到了這種時刻,我只能如實告訴他,我只會這點小把戲,真正懂魔術的是我丈夫,可他不久前去世了。獨臂人「啊啊」地叫了兩聲,說著對不起,我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他繼而問我,魔術師是怎麼死的?我告訴他是一輛破爛不堪的摩托車撞死了他。獨臂人歎了一口氣,說,這就是命啊,像雲領他媽,一條小狗就要了她的命!

  獨臂人對我說,以前他和妻子一直在三山湖景區做工,他為客人放焰火,妻子則受雇在髮廊工作,她剃頭剃得好。來三山湖度假的都是些有錢人,他們不僅帶著情人來,有的還抱來自家的寵物,非貓既狗。那些狗沒有個頭大的,一個個嬌小玲瓏,有的頭上還紮著蝴蝶結,拾掇得比小女孩都漂亮。有一天,髮廊來了一個抱著小狗的女賓客,雲領他媽給她剪頭髮時,它還安安靜靜地呆在主人懷裡,可當她為客人噴摩絲時,小狗以為主人受到了威脅,跳起來咬了雲領他媽的手,把手背給咬破了。女賓客倒也不是個吝嗇的主兒,拿出二百塊錢,讓雲領他媽去打狂犬疫苗。髮廊的老闆娘對雲領他媽說,一隻小狗,天天又洗澡,比人都乾淨,能有什麼病菌啊,這錢不如分了算了。於是,老闆娘留下一百,雲領他媽拿回一百,覺得撿了個大便宜。那傷口好得很快,結痂後又長了新皮,可是幾個月後,妻子突然間變了個人似的,她整天暴躁不安,常常和客人大吵大鬧,只要拿起剪刀,想的就是給客人剃光頭,老闆娘辭退了她。原想著她回到家後就會安靜了,可她照例鬧個不休,她最不能看見水,一見了水就會哆嗦在牆角。家人把她送到醫院,診斷是患了狂犬病,沒有多久,人就死了。獨臂人說到這兒,聲音哽咽了,雲領大約也跟著難受了,他說要撒泡尿,跑到衛生間去了。

  獨臂人說,雲領很忌諱別人說他媽媽死了,他總說她去了另外的地方了。他從不去媽媽的墳上,說是媽媽沒有呆在土裡。這兩年陰曆七月十五的夜晚,他總是提著一盞河燈獨自出門,說是單獨去會他的媽媽,別人不能跟著。他去哪裡放河燈,連他這個做父親的都不知道。想必他走了很遠很遠的路,因為他回來時,總是午夜時分。獨臂人說,後天又是七月十五了,雲領那天晚上又得出門了。咳,我真不放心他一個人走夜路。

  雲領從衛生間出來了,他紅著眼圈,似乎剛剛偷偷哭過,可臉上卻做出無所謂的表情,他聳著肩,抱怨這家旅館的衛生間小,沒有其他湖畔山莊的大,做出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我問他為什麼晚上還要戴著草帽,他此時露出了真正屬￿兒童的天真笑容,說,我尋思你能教我變戲法呢,你看——

  雲領摘下草帽,只見草帽的底部嵌著個鑲著紗布的膠圈,將密封的膠圈輕輕一掀,就可看見藏在裡面的紅綢帶、白手帕和火山石打磨出的項鍊等物件。不用說,這是他為變戲法而設置的一道機關,是他的魔法的後花園。

  獨臂人對雲領說,阿姨不是魔術師,這下你死了心了吧?天晚了,阿姨該歇著了,咱回家吧。

  雲領答應著,將草帽扣回頭上。我將梳粧檯上的錢拿起,還給獨臂人,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接了,攥在手心中,說,明兒你去我那兒再選幾塊磨腳石,帶回城裡送人去吧。

  我對獨臂人說不必了。我轉向雲領,請求他七月十五放河燈時將我也帶上。雲領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我,最後盯著自己的鞋尖又看了半晌,才對我說,你要是給你家魔術師放河燈,我就帶著你。我說當然了,我不會給別人放河燈的。雲領又說,你別穿高跟鞋,路很遠。我點了點頭。雲領就對父親說,那你今年得多做一盞河燈了。

  七月十五的夜晚,我早早就吃過飯,換上旅遊鞋在房間裡等雲領。站在窗前,可望見升騰著的焰火。焰火是人世間最短暫又最光華的生命,欣賞它的輝煌時,就免不了為它瞬間的寂滅而哀歎。七點左右,雲領來了,他仍然穿著藏藍色的衣服,不過沒戴草帽,這使他看上去顯得高了一些。他挎著一隻腰鼓形的竹籃,籃子上放著一束紫色的野菊花。我想河燈一定掩映在野菊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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