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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第六章 永別於清流

  我已經把臉塗上厚厚的泥巴,坐在紅泥泉邊,沒人能看見我的哀傷了。比之烏塘,三山湖的陽光可說是來自天堂的陽光,清澈雪亮如泉水。塗了泥巴的身體被曬得微微發熱,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塊被放到大自然中等待焙制的麵包,陽光用它的文火,絲絲縷縷地烤炙著我。泉邊坐著一些如我一樣渾身塗滿了泥巴的人,他們也在享受陽光和清風,我無法看見他們臉上的表情,大家臉上的表情,都被那濃雲一樣密佈的泥巴給遮蔽了,所以我不知道他們是哀愁呢還是快樂。

  原來的紅泥泉被劃分為兩個區域,男女各半,只要望見一群塗了泥巴的人中青煙繚繞著,那一定是男人所在的地方,這群泥人喜歡手裡夾著香煙,邊抽邊享受陽光。後來紅泥泉的生意不如其他的溫泉,經營者分析這是把男女分開的緣故,於是兩個區域又合二為一,男男女女可以混雜在一起。果然,生意又漸漸回潮。原來之所以將男女分開,是由於許多男賓客連短褲都不穿,說是泥巴已將禾么.處嚴嚴實實裹上,短褲實在是多餘。而一些隨意的女賓客,也喜歡裸露著乳防。男女混雜之後,規定是入紅泥泉的客人必須要穿背心和短褲,但違規者大有人在,經營者權當看不見,聽之任之。其實柔軟的紅泥已經是上帝賜予人類最好的遮羞布,客人的選擇不是沒有道理的。一群泥人坐在紅泥泉邊的情景,讓我聯想到上帝造人的情形。這種能治療很多疾病的紅泥,淤積在碧藍的湖水深處,柔軟細膩,一觸摸便知是經過了造物主千萬次的打磨、淘洗,又經過了千百年和風細雨的滋潤,才釀得如此的好泥。

  坐在泉邊的,有許多對戀人。雖然身裹泥巴不方便講話,但從他們手拉手的舉止上,完全能感受到他們的脈脈深情。情侶們的目光,也就跟這光芒四射的陽光一樣,火辣辣的。我是多麼的羡慕這樣的目光啊。如果魔術師坐在我身邊,他也會拉著我的手的,可他卻被一頭跛足驢給接走了。我在心底輕輕呼喚他的名字,淚水奔湧而出。淚水使臉上的紅泥更加潤澤,融入紅泥的淚水已經被調化為最養顏的膏脂了。

  我通常上午時將通身塗滿泥巴,坐在紅泥泉邊釋放淚水,午後再去真正的溫泉浸泡一兩個小時。從溫泉出來,換上便裝,即可一身清爽地在三山湖景區閑走。

  我喜歡逛賣火山石的攤床。那些火山石形態不一,被開發出的產品也就各不相同。那些嶙峋崢嶸的因其妖嬈之氣而被做為盆景;細膩光滑的則被鑿成筆筒和首飾盒;而紋理如蜂窩一樣粗糙的,十有八九被當做了磨腳石。在賣磨腳石的攤床前,我遇見了一個七八歲左右的男孩,與其他赤膊、光頭的男孩不同,他戴一頂寬簷草帽,穿著長袖衫,長褲,袖筒寬大,而且衣著的顏色是藏青色的,看上去老氣橫秋,他袒露於臉上的笑容,便有一種受擠壓的感覺。他在攤床前招攬生意,而進行交易的,是一個面色黎黑的站在少年身後的獨臂男人。男孩不像其他的生意人,採取的是花言巧語的吆喝或是圍追堵截的兜售,他用變戲法的辦法引起遊客的注意。只見他手裡握著一枚溫泉煮蛋,把玩片刻後,這雞蛋忽然幻化為一塊磨腳石,當遊人對著磨腳石驚歎不已時,他又把雞蛋飛快地變回掌心中。遊人喜愛這男孩,就是不買磨腳石,也要買上兩枚雞蛋,清瘦的獨臂人的生意也就比其他賣火山石的攤床要好得多了。

  經過攤床的次數多了,我知道獨臂人姓張,男孩叫雲領,他們是一對父子。因為其他的生意人跟他們說話時,對獨臂人愛說,老張,你行啊,你家雲領在前面變戲法,你後面收著銀子!而對男孩說的則是,雲領,你這小東西這麼會變戲法,在三山湖可惜了,你該進大城市去!當然,也有人用鄙夷的目光瞟著男孩,撇著嘴說,手腳這麼快,別出落成個賊!

  雲領變的戲法,明眼人能一眼望穿,他的那兩條腕口緊束的寬大袖筒,因為預先放置了雞蛋和磨腳石,沉甸甸地下垂著,仿佛裡面藏著貓。但我喜歡看他帶著一股大人的神色展覽他的招數,他能讓我想起魔術師。我三番五次地去,接二連三地買磨腳石,旅館房間的旅行袋中,聚集了太多的火山石,好像我是個採集礦石標本的考古學家。

  有一個下午,我又去了雲領家的攤床。他顯然對我已熟識了,見了我唇角浮出一縷笑容。那笑容很像晚秋原野上的最後的菊花,是那種清冷的明麗。我帶了一條五彩絲線,先向他展示那絲線的完整,然後將它輕輕抖摟一下,絲線就斷為兩截了;當雲領目瞪口呆時,我輕輕倒一下手,絲線又連綴到了一起。雲領咽了一口唾沫,回身看了一眼父親,很無助的樣子。獨臂人警覺地看著我,拈起一塊磨腳石對我說,你天天來我家的攤位,這個白送給你,算是我的一點心意。我接過火山石,掂了掂,把它又還給獨臂人。

  雲領不再變戲法了,他定定地盯著我,問我怎麼也會幹這個。好像我搶了他的飯碗,他的神情中帶著濃濃的委屈和隱約的憤怒。我想告訴他一個魔術師的妻子做這點小把戲算不得什麼,可我沒有說。我鼓勵沮喪的雲領接著做生意,我不過是想逗逗他玩而已。獨臂人這才對我和顏悅色,他送給我兩枚泉水煮蛋。我拿著雞蛋剛散步到另一個賣火山石的攤床前,雲領追了過來,氣喘吁吁地站在我面前,什麼也不說,滿懷乞求的樣子。我問他,你爸爸讓你討要這兩隻雞蛋的錢?他搖了搖頭。我又問,你想讓我再買幾塊磨腳石?他依舊搖了搖頭。他猶豫了許久,才吞吞吐吐地問我住在哪座旅館,說他散了攤兒後想去找我。我笑了,問,你想跟我學魔術?他的眼睛立刻就濕潤了,他急切地問,你真的是魔術師?我笑著搖搖頭,他似乎有些失望。不過當我告訴他我住的旅館的名字和房間號碼時,他還是顯出熱情,我說完後,他重複了兩遍,以求記牢。

  夜幕降臨,泡溫泉的人少了,去娛樂的人多了。三山湖景區的咖啡屋、餐館、酒吧、按摩屋、歌廳、檯球室和保齡球館燈影燦爛、人聲鼎沸。在景區的西北角,聚集著一群放焰火的遊客。大多的遊客來自禁放焰火的大都市,所以三山湖設置了這樣一個自由放焰火的娛樂項目,深受遊客喜愛。夜幕如一塊巨大的沉重的畫布,而在半空中明媚升騰變幻著的焰火則如滴滴油彩,將這塊本無生氣的畫布點染得一派絢麗,歡呼聲和著焰火的妖嬈綻放陣陣響起。我遠遠地看了會兒焰火,就回客房等待雲領。

  雲領不是自己來的,當敲門聲響起,我打開房門後,發現站在昏暗走廊裡的,還有獨臂人。他們見了我並不說話,只是笑著。大人和孩子的笑都不是發自內心的,所以那幾團笑容讓我有望見陰雲的感覺。我將他們讓進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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