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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月亮已經走了一程路了,它仿佛是經過了天河之水的淘洗,光潤而明媚。我跟著雲領走出三山湖景區,踏上一條小路。

  明月中的黑夜就不是真正的黑夜了,不僅小路清晰得像一條閃著銀光的緞帶,就連路邊矮樹叢中的各種形態的樹葉也能看得清楚。我問雲領要走多遠,他說到了地方你就知道多遠了。我又問他,你爸的胳膊是怎麼沒了的?雲領說,他不是在景區給遊人放焰火麼,我媽走了的第二年,有一個南方來的老闆非讓我爸手托著大禮花給他放,那天是那個老闆的生日。禮花有一個紙箱那麼大,值一千多塊錢呢。我爸幫他放這個禮花,他給二百塊錢。哪知道這禮花跟炸藥包一樣勁大,一點著火就把我爸掀了個跟頭,焰火上天了,我爸的一條胳膊也跟著上天了。從那以後,他才帶著我賣火山石的。

  我歎息了一聲,聽著雲領的腳步聲,看著月光裹挾著的這個經歷了生活之痛的小小身影,驀然想起蔣百嫂家那個轟鳴著的冰櫃,想起蔣三生,我突然覺得自己所經歷的生活變故是那麼那麼的輕,輕得就像月亮旁絲絲縷縷的浮雲。

  穿過一片茂密的樹叢後,雲領問我聽到什麼沒有?我停下來,諦聽片刻,先聞幾聲鳥語,接著便是淙淙的水聲。雲領對我說,清流到了。

  據雲領講,清流是離三山湖最遠、也是最清澈的一條小溪。他媽媽曾對他講,一個人要是丟了,只要到清流來,喚幾聲他的名字,他的魂靈就會回來。

  月光下的清流蜿蜒曲折,水聲潺潺。這條一腳就能跨過去的小溪就像固定在大地的一根琴弦。彈撥它的,是清風、月光以及一雙少年的手。雲領放下籃子,撩開野菊花,取出兩盞河燈,又取出火柴,一一將它們點燃,將一盞蓮花形的送給我。他對我說,他媽媽喜歡吃南瓜,所以他每年放的河燈都是南瓜形的。雲領先把幾枝野菊花放在清流上,然後怕我攪擾了他似的,捧著河燈去了上游。我打量著那盞屬￿魔術師的蓮花形的河燈,它用明黃色的油紙做成,燭光將它映得晶瑩剔透。我從隨身的包中取出魔術師的剃鬚刀盒,打開漆黑的外殼,從中取出閃著銀光的剃鬚刀,摳開後蓋,將槽中那些細若塵埃的鬍鬚輕輕傾入河燈中。我不想再讓浸透著他血液的鬍鬚囚禁在一個黑盒子中,囚禁在我的懷念中,讓它們隨著清流而去吧。我呼喚著魔術師的名字,將河燈捧入水中。它一入水先是在一個小小的旋渦處聳了聳身子,仿佛在與我做最後的告別,之後便悠然向下游漂蕩而去。我將剃鬚刀放回原處,合上漆黑的外殼。雖然那裡是沒有光明的,但我覺得它不再是虛空和黑暗的,清流的月光和清風一定在裡面蕩漾著。我的心裡不再有那種被遺棄的委屈和哀痛,在這個夜晚,天與地完美地銜接到了一起,我確信這清流上的河燈可以一路走到銀河之中。

  從清流返回的路上,我和雲領都沒有講話。月亮因為升得高了,看上去似乎小了一些,但它的光華卻是越來越動人了。我們才進三山湖景區,就望見獨臂人像棵漆黑的椴樹一樣,候在月光下。我謝過這對父子,回到旅館,換下旅遊鞋,清清爽爽地洗了個澡,將裝著剃鬚刀的盒子放在床頭櫃上,半倚床頭,回味著這次旅行。突然,我聽見盒子發出撲簌簌的聲音,像風一樣,好像誰在裡面竊竊私語著,這讓我吃驚不已。然而這聲音只是響了一刻,很快就消失了。不過沒隔多久,撲簌簌的聲音再次傳來,我便將那個盒子打開,竟然是一隻蝴蝶,它像精靈一樣從裡面飛旋而出!它扇動著湖藍色的翅膀,悠然地環繞著我轉了一圈,然後無聲地落在我右手的無名指上,仿佛要為我戴上一枚藍寶石的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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