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 上頁 下頁
十七


  蔣百嫂坐到我對面的椅子上,啟開酒對我說,要是誠心跟我喝,得連幹三盅。我答應了。她熟稔地斟酒,瓷盅裡的酒蕩漾著,不能再多一滴,也不能再少一滴的樣子。三盅酒落肚,只覺得從口腔直至肚腹有一條火光在寂靜地燃燒,身上熱乎乎的,分外舒展。蔣百嫂指著我的臉笑著說,這世上愛塗胭脂的人真是傻啊,酒可不就是最好的胭脂麼!你瞧你,一喝上酒,黃臉就成了桃花臉,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一喝上酒,我們就比先前顯得親密了。她問我,你男人是幹什麼的?怎麼死的?我一一對她說了,蔣百嫂挑著眼角說,魔術師不就是變戲法的麼?你嫁個變戲法的,等於把自己裝在了魔術盒子裡,命運多變是自然的了!

  我是一個不願意在人前流淚的女人,但在蔣百嫂面前,我淚水橫流,因為我知道她的心底也流淌著淚水。蔣百嫂一盅一盅地斟著酒,我一盅一盅地啜飲著,我就是一堆冰冷的乾柴,而這如火苗一樣的酒,又把我燃燒起來。我絮絮叨叨地敘述魔術師離開我後,我怎樣一次次在家裡痛哭,怕驚擾了鄰居,我就跑到衛生間,打開水龍頭,將臉貼近它,讓我的淚水和著清水而去,讓我的哭聲融入嘩嘩的水流中。我還講了魔術師的葬禮,來了多少人,別人送的花圈又如何被我清理出去,甚至他將被推進火化爐前,我對他最後的乞求,乞求他把自己變活,以及我留在他冰冷的額頭上的最後一個熱吻,都對她毫無保留地傾訴了。很奇怪,蔣百嫂對我的這番話並沒有抱之以同情,相反倒是一陣接著一陣的冷笑,好像我的哀傷不足掛齒,她這種冰冷的態度讓我不寒而慄!

  蔣百嫂沉默著,她啟開另一瓶酒,兀自連幹三盅,她的呼吸急促了,胸脯劇烈起伏著,她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說,你家這個變戲法的死得多麼隆重啊,你還有什麼好傷心的呢!他的朋友們能給他送葬,你還能最後親親他,你連別人送他的花圈都不要,燒包啊,有的人死了也燒包啊。你知不知道,有的人死了,沒有葬禮,也沒有墓地,比狗還不如!狗有的時候死了,疼愛它的主人還要拖它到城外,挖個坑埋了它;有的人呢,他死了卻是連土都入不了啊!

  她這番話使我聯想到蔣百,難道蔣百已經死了?難道死了的蔣百沒有入土?不然她何至於如此哀慟?

  蔣百嫂徹底醉了,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訴說。她拍著桌子對我說,烏塘的領導最怕的是她,如果她想把領導從官椅上拉下來,那就跟碾死一隻螞蟻一樣容易。他們現在戴的是烏紗帽,可只要我蔣百嫂樂意,有一天這烏紗帽就會變成孝帽子!

  蔣百嫂唱了起來,她唱的歌與陳紹純的一樣,是哀愁的旋律。不過那歌裡有詞,而歌詞反反復複只是一句:這世上的夜晚啊——,聽得我內心仿佛奔湧著蒼涼而清幽的河水。她唱累了,搖搖晃晃地撲到床上,睡了。是午夜時分了,我毫無睡意,只是覺得頭暈,如在雲中。

  蔣百嫂哼著翻了一下身,她的黑色棉線衫褪了上去,露出了腰肢,我看見她的腰帶上拴著一把黃銅大鑰匙,我認定它屬￿那扇上了鎖的藍漆屋門的,便悄悄走上前,取下那把鑰匙。

  我掂著那把鑰匙走出去,小廳的燈關了,看來蔣三生已經睡了,依稀可見小床上蜷著個小小的人影。我鎮定一番,打開那把鎖,推開屋門。撲向我的是檀香氣和光影,屋子吊著盞低照度的燈,它像一隻蔫軟的梨一樣,散發出昏黃的光。這屋子只有七八平方米,沒有床,沒有桌椅,四壁雪白,拉得嚴嚴實實的窗簾也是雪白的,有一種肅穆的氣氛。北牆下擺著一台又高又寬的白色冰櫃,冰櫃蓋上放著一隻香爐,一盒火柴、一包檀香以及供奉著的一盤水果。冰櫃的壓縮機正在工作,轟鳴聲在寂靜的夜裡聽上去像是一聲連著一聲的沉重的歎息,我明白先前聽到的嗡嗡聲就是這個大冰櫃發出來的。蔣百嫂為什麼會在冰櫃上焚香祭祖,而卻不見她祖宗的牌位?我覺得秘密一定藏在冰櫃裡。我將冰櫃上的東西一一挪到窗臺上,掀起冰櫃蓋。一團白色的寒氣迷霧般飛旋而出,待寒氣散盡,我看到了真正的地獄情景:一個面容被嚴重損毀的男人蜷腿坐在裡面,他雙臂交織,微垂著頭,膝蓋上放著一頂黃色礦帽,似在沉思。他的那身藍布衣裳,已掛了一層濃霜,而他的頭髮上,也落滿霜雪,好像一個端坐在冰山腳下的人。不用說,他就是蔣百了。我終於明白蔣百嫂為什麼會在停電時歇斯底里,蔣三生為什麼喜歡在屋頂望天。我也明白了烏塘那被提拔了的領導為什麼會懼怕蔣百嫂,一定是因為蔣百以這種特殊的失蹤方式換取了他們升官進爵的階梯,蔣百不被認定為死亡的第十人,這次事故就可以不上報,就可大事化小。而蔣百嫂一定是私下獲得了巨額賠償,才會同意她丈夫以這種方式作為他生命的最終歸宿。他沒有葬禮,沒有墓地。他雖然坐在家中,但他感受的卻不是溫暖。難怪蔣百嫂那麼懼怕夜晚,難怪她逢酒必醉,難怪她要找那麼多的男人來糟踐她。有這樣一座冰山的存在,她永遠不會感受到溫暖,她的生活註定是永無終結的漫漫長夜了。

  我悄悄將冰櫃蓋落下來,再把香爐、火柴、果盤一一擺上去。我鎖上門,把鑰匙拴回蔣百嫂的腰帶上,走出她的家門。這種時刻,我是多麼想抱著那條一直在外面流浪著的、尋找著蔣百的狗啊,它註定要在永遠的尋覓中終此一生了。我很想哭,可是胃裡卻翻江倒海的,那些吞食的酒菜如污泥濁水一般一陣陣地上湧,我大口大口地嘔吐著。烏塘的夜色那麼混沌,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街面上路燈投下的光影是那麼的單調和稀薄,有如被連綿的秋雨漚爛了的幾片黃葉。我打了一串寒戰,告訴自己這是離開烏塘的時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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