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 上頁 下頁
十六


  我把酒菜放在小廳的圓桌上。蔣百嫂推開一扇藍漆門,提著一把黑沉沉的大鎖頭,赤紅著臉走出來,反身把門鎖上。她再次轉過身來時連打了幾個寒戰,好像她剛從冰窖中出來。也許是剛才這一場哭鬧消耗了她太多氣力的緣故,她看上去有些疲憊,髮髻也松垂了,幾綹髮絲像樹杈那樣斜伸出來,而她的唇角,漾著一點紅,想必先前她暴怒之時不慎咬破了它。她有些木然地面對著我,久久無話,只是不斷地伸出舌頭舔拭唇角,微蹙著眉。那血跡被吸幹後,慢慢地又洇了出來,好像她的唇角是個火山噴發口,金紅的熔岩要不斷湧現。

  你找我有事麼?蔣百嫂哀哀地看著我。

  那天我來烏塘,在暖腸酒館,你邀我喝酒,我不識相,今天特地帶了酒來,想和你喝上幾盅,說說話,也算賠罪了。我看著她背後那扇上了鎖頭的門說。我從沒見過一個人在自家屋內還得上鎖,那裡一定隱藏著秘密。

  我聽週二嫂說,你是來搜集鬼故事和民歌的。蔣百嫂籲了一口氣對我說,我不會說鬼,更不會唱民歌。

  今晚我不想聽鬼故事,更不想聽民歌,我說,我只想跟你喝酒。我盯著她滿懷哀愁的眼睛,說,今天晚上太冷太冷了。說完這話,我確實覺得寒冷,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

  那好吧。蔣百嫂指著桌子上我帶來的酒菜說,廳裡涼,去我的屋裡喝吧。她吩咐蔣三生把我帶來的東西拿到裡屋的地桌上。蔣三生答應著,麻利地將酒菜兜在懷裡,奔向裡屋,那樣子活像一個甩著長尾巴的小松鼠抱著松塔快樂地前行。

  檀香的氣息越來越濃了,我故做輕描淡寫地對蔣百嫂說,從那屋裡飄出來的香氣可真好聞啊,我在佛誕日常去寺廟燒香,聞到的就是這種氣味。

  蔣百嫂淡淡地說,那裡面供著祖宗的牌位,所以時常要上上香,說完,她率先朝屋裡走去。

  在跟著蔣百嫂朝屋裡走去的時候,我在她身後悄悄貼近那扇藍門,我聽見一陣「嗡嗡」的轟鳴聲,好像裡面有什麼機器在工作,這更令我疑惑重重。供奉祖宗,環境應該是清淨的,為什麼還會有這樣的聲音發出?

  蔣百嫂的屋子也是整潔的,屋子的佈置以藍印花布為主,比如窗簾、床單、縫紉機以及電視機上,掛的、鋪的、苫的都是藍印花布,看上去素雅而美觀。我很難想像蔣百嫂會在這樣的屋子裡和形形色色的男人鬼混。

  蔣三生已經把吃食搬到窗前的桌子上了。那是一張一米見方的方桌,左右各擺著一把椅子,桌上放著兩雙筷子,兩個白瓷酒盅,還有半瓶喝剩的酒、一袋青豆以及半袋牛肉幹。看來蔣百嫂常在這裡邀人同飲。

  三生,你睡去吧,沒你的事了。蔣百嫂說。

  蔣三生答應著,乖乖回到門廳去了。

  我問蔣百嫂,怎麼給兒子取了這麼個名字,聽上去老氣橫秋的。

  蔣百嫂說,我頭一胎流產了,流下的是對雙胞胎,照算命人的說法,我算是有過兩個孩子了,他出生,排行就是老三了,當然得叫他三生了。

  哦,流了產的孩子也算數啊,我說。

  那不也是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麼,當然算數了。蔣百嫂問我,你有孩子嗎?

  我搖搖頭。

  蔣百嫂問,你沒結婚?要不是你不會養活?再不就是你男人不行?

  我笑了,說,都不是。停頓了一刻,我告訴她,我正想要孩子的時候,我愛人離開了我,他不久前去世了。

  蔣百嫂歎息了一聲,哀憐地看了我一眼,說,咱姐倆原來是一個命啊。

  我心中想,難道蔣百並不是失蹤,而是死了?

  蔣百嫂大概意識到失言了,她將我讓到椅子上,說,我男人失蹤了快兩年了,沒有一點音信,我這不也等於守活寡麼?

  見我沒有附和,她又機智地引入先前的話題,說她懷的那對雙胞胎之所以流產,是被丈夫給嚇的。那年礦上發生透水事故,蔣百那天也下井去了,聽到消息後,她認定蔣百已別她而去,一陣哭嚎,不想動了胎氣,白白葬送了一對雙胞胎的性命。其實那天出事的現場,並不在蔣百的作業點。蔣百安然無恙地回來了,可她的肚子卻像一片破網似地癟了。她慨歎做礦工的孕婦,肚裡的孩子隨時可能成為遺腹子。

  蔣百嫂坐下來,她家的電話響了。電話被蒙在床單下,鈴聲乍響時,感覺床下有個妖怪在叫,嚇了我一跳。蔣百嫂撩開床單接起電話,喂了一聲,有些不耐煩地說,我在集市站了一天,腰疼,閂門睡了!說著,氣咻咻地擱下聽筒。我猜這或許是哪個男人想來這裡討便宜,反倒討了個沒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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