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 上頁 下頁


  陳紹純說,我看你在集市賣了兩年肉,嘴皮子也練出來了。

  牛枕說,我不學會吆喝,賣的就是天鵝肉,也得爛在攤床上,如今這世道,叫喚的鳥兒才有食兒吃呢。

  陳紹純對牛枕說,明天來取畫,順便為他在集市買兩斤蔣百嫂賣的油茶麵。

  一提蔣百嫂,牛枕就眉飛色舞地訴說剛剛發生在集市的一件事,蔣百嫂把一個小媳婦的門牙打掉了,這是個來烏塘「嫁死的」外鄉女人。那女人買油茶麵,蔣百嫂不賣給她,說她的油茶麵不能給黑心爛肺的人吃。小媳婦很厲害,她朝蔣百嫂身上吐了口唾沫,說烏塘有一個爛貨,她男人失蹤後,她熬不住了,連撿破爛的老頭都能和她睡上一覺,這個爛貨怎配指責別人?蔣百嫂便大打出手,咣咣幾拳,將「嫁死的」打得鼻青臉腫,口吐鮮血,掉了顆門牙。小媳婦哭嚎著,打電話報了警。派出所的民警趕到集市後,見是蔣百嫂在惹是生非,就說她,你看烏塘哪個女人像你?鬧了酒館又鬧集市,還有一點做女人的樣子麼?!蔣百嫂一生氣,就把一碗剛沖好的油茶麵潑到民警臉上,燙得民警跟挨宰的豬一樣嗷嗷叫。牛枕說完,哈哈笑了起來。

  陳紹純說,蔣百嫂這回可闖了大禍了,那「嫁死的」小媳婦丟了顆門牙,還不得訛她個千兒八百的?

  牛枕說,蔣百嫂有那麼多男人供著,賠她個萬把的也不在話下!再說了,派出所這幫吃閒飯的找不到蔣百,愧對蔣百嫂,也不敢把她怎麼著!

  看來在烏塘,蔣百嫂因為蔣百的失蹤而成了新聞人物,你走到任何角落,都能聽到她的消息。

  牛枕走了,陳紹純依然畫他的荷花。他垂著頭,凝神貫注。也許在他眼中,我就是這畫店的靜物。我想也許他畫完荷花,就有與我談天的興致了。

  我走出深井畫店時,覺得帶著一身的雪花,是陳紹純歌聲中的音符附著在我身上了。太陽在厚薄不一的雲中徘徊,遇到雲薄的地方,它就淺淺微笑著,而到了雲厚之處,它就像一個蒙面的修女,一臉的肅穆。大地也因此忽明忽暗著。我不知道我的魔術師是否在雲層的後面,他仍如過去一樣在溫柔地注視著我麼?太陽與月亮之所以永遠光華滿面,是不是容納了太多太多往生者的目光?有一縷雲,輕飄疏朗得特別像一片鵝毛,它令我想起婚姻生活中那些美好的日子。每當假日時我垂著窗簾放縱地睡懶覺時,已經把早飯熱了不知幾遍的魔術師就會捏著一片雪白的鵝毛,輕輕地撩撥我的臉,把我叫醒。那片鵝毛是他變魔術的道具,他在舞臺上,能用它變出手帕和棒棒糖。我被擾醒後,總是捏著他的鼻子不許他喘氣,嗔怪他斷送了我的美夢。魔術師就會旋轉著鵝毛,大張著嘴吃力地對我說,你睡了一夜,睫毛都是眵目糊,我為你掃一掃還不應該啊?他是把鵝毛當成了笤帚,而把我的睫毛當成了庭院前的柵欄了。他去世後,那片鵝毛被我插在他的指縫間,隨他一起火化了,因為再也不會有其他男人用這片鵝毛叫我蘇醒了。

  我在異鄉的街頭流淚了。只要想起魔術師,心就開始作痛了。一個傷痛著的人置身一個陌生的環境是幸福的,因為你不必在熟悉的人和風景面前故做堅強,你完全可以放縱地流淚。

  我哭泣著,漫無目的地走著。一些行人發現我滿面淚痕的樣子,現出怪異的神色。有兩個人還關切地詢問我,一個問我是不是丟了東西。一個問我是不是得了絕症。我回答他們的不是話語,而是綿綿不絕的淚水。我邊走邊看天,直到那片鵝毛般的雲蕩然無存了,才注意看腳下的路。過了回陽巷,是紫雲街。我很喜歡烏塘街巷的名字,它沒有那麼大眾的名字,比如很多城市都有的「前進路、中山路、勝利街、光芒巷、衛東巷」等等,烏塘街巷的名字,很像一個坐在夕陽底下飽經風霜又不乏浪漫之氣的老學究給起的,如青泥街、落霞巷、月樹街等。除了紫雲街外,我還喜歡月樹街的名字。月樹街上有幾家歌廳,我踅進兩間,問這裡可有唱民歌的。經營者便問我,你想點民歌?他們盛情地從KTV包房中取出點歌本,向我推薦《山丹丹花開紅豔豔》《走西口》《小放牛》《十送紅軍》《蘭花花》《趕牲靈》等歌,我說我想聽那種沒有被流傳下來的民歌,他們就像打量怪物一樣對我說,那你走錯地方了。

  我確實走錯地方了。雖然歌廳的營業高潮還未到來,但偶爾飄來的絲絲縷縷歌聲,都是那些濫俗怪誕的流行歌曲。流行歌曲有兩類最走紅,一種是聲嘶力竭地如排泄不暢地沙啞著嗓子吼,一種是嗲聲嗲氣地軟著舌頭跟蚊子一樣地哼哼。這樣的歌聲在我聽來就是人間的噪音。最後在一家名為「星星」的歌廳,總算聽到一首三十年代的老歌《陋巷之春》,才讓我獲得了某種慰藉。唱它的是一個二十上下的女孩,雖然她模仿周璿的那種清純甜美有些誇張,但那旋律本身的美好卻像一條奔湧而來的清流一般,難以抵擋。我很喜歡它的歌詞:

  人間有天堂,天堂在陋巷。春光無偏私,佈滿了溫暖網。樹上有小鳥,小鳥在歌唱。唱出讚美詩,讚美青春浩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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