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 上頁 下頁
十一


  鄰家有少女,當窗曬衣裳,喜氣上眉梢,不久要做新娘。春色在陋巷,春天的花朵處處香。我們要鼓掌,歡迎這好春光。

  我坐下來,在光怪陸離的燈影下要了一杯奶茶,聽完了這首歌。之後,又回到月樹街。

  月樹街上的行人多了,黃昏已近,人們都在歸家,街市比先前嘈雜了。我到一家麵館要了碗炸醬麵,吃過後又進了一家茶館,喝了杯綠茶。茶杯油漬漬的,讓人覺得店主是開肉食店的而不是開茶館的。等我再回到月樹街時,天色已昏,歌廳的霓虹燈開始閃爍了,流動的商販也出現了,他們賣的貨色品種繁雜,有賣燒餅和牛肉的,也有賣棉花糖、頭飾、背心短褲、果品以及二手手機和盜版書籍的。我買了一摞燒餅,一塊醬牛肉,又到一家超市買了一瓶二鍋頭,朝回陽巷走去。我還想在這樣的日落時分聆聽幾首民歌,再沾染一身雪花的清芬之氣。

  快到畫店的時候,我見與它相鄰的壽衣店走出來兩個臂戴黑紗的人,他們抬出一隻大花圈。那些紫白紅黃的花朵被晚風吹得簌簌響,使我想起魔術師的葬禮。也有很多人送了花圈給他,可我知道他最不喜歡紙花了,我差人將他靈堂所有的花圈都清理出去。我知道有我為他守靈就足夠了,我是他唯一的花朵,而他是這花朵唯一的觀賞者。

  我推開畫店的門,見陳紹純正坐在西窗下打盹,櫃檯上空空蕩蕩的,看來他已畫完了荷花。店裡光線虛弱,可他沒有開燈。從他蹙眉的舉止中,可看出他知道有人進來了,可他並未抬頭,仍舊眯著眼。我輕輕走過去,將酒菜擺在他腳畔,說,該吃晚飯了。

  他睜開眼,微微抬了抬頭,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酒菜,歎了一口氣,說,你就真想聽我唱的那些悲曲?我點了點頭。他再次沉重地歎了口氣,說,你搜集這樣的民歌,是沒有出頭之日的,誰聽這樣的民歌啊。

  陳紹純啟開酒,喚我坐在他對面的小方凳上,直接對著瓶嘴飲起酒來。他對我說,他年輕的時候曾經歷過一次死亡,有一天他被一掛受驚的馬車掠倒,送到醫院後,昏迷了二十多天。他說自己蘇醒後,耳畔縈繞的就是淒婉的歌聲,那種歌聲特別容易催發人的淚水,從此之後,他就癡迷於這種旋律。那時他是一名中學語文老師,寒暑假一到,他就去鄉村搜集民歌,整理了很多,還投過稿,但是沒有一首能夠發表。因為那詞和曲洋溢的氣息都太悲涼了。陳紹純有一個朋友在文化館工作,他曾把民歌拿給他看,他大加讚賞。兩個人聚會時,常常悄悄吟唱那些民歌。文革中,這位朋友揭發了他,說陳紹純專唱資產階級的傷感小調,對社會主義充滿了悲觀情緒,陳紹純開始了挨批生涯。他被打折過腿和肋骨,他們還把他整理的民歌撕成碎屑,勒令他吃下去,讓這頹廢的資產階級的東西變成屎。他就得像一頭忍辱負重的牛一樣,把那些紙屑當草料一樣嚼掉。陳紹純說很奇怪,以前他並不能記住所有的旋律,可它們消亡在他體內後,他卻奇跡般地恢復了對民歌的記憶,那些歌在他心底生根發芽、鬱鬱蔥蔥,他的內心有如埋藏著一片芳草地,他常在心底歌唱著。只是那些歌詞就像蝴蝶蛻下的羽翼一樣,再也尋覓不到了,所以他的歌是沒有詞的。而那樣的詞在那個年代,就像插在圍牆頂端的碎玻璃屏障一樣,雖然陽光把它們照得五彩斑斕的,但你如果真想貼近它,跨越它,就會被紮得遍體鱗傷。

  陳紹純說如果沒有這些歌,他恐怕就熬不到今天了。文革結束後,他又回到學校當教師去了,退休後,就開了深井畫店。他之所以開畫店,就是為了唱歌方便。家人不允許他在家唱,有一回他唱歌,家裡的花貓跟著流淚。還有一回他唱歌,小孫子正在喝奶,他撇下奶瓶,從那以後就不碰牛奶了,他只得在外面唱歌。

  天色越來越暗了,陳紹純的面容在我面前已經模糊了。他對我說,在烏塘,最愛聽他歌的就是蔣百嫂。蔣百失蹤後,蔣百嫂特別愛聽他的歌聲。她從不進店裡聽,而是像狗一樣蹲伏在畫店外,貼著門縫聽。她來聽歌,都是在晚上酒醉之後。有兩回他夜晚唱完了推門,想出去看看月亮,結果發現蔣百嫂依偎在水泥臺階前流淚。

  陳紹純的歌聲就是在談話間突然響起來的。他的歌聲一起來,我覺得畫店仿佛升起了一輪月亮,刹那間充滿了光明。那溫柔的悲涼之音如投射到晚秋水面上的月光,絲絲縷縷都洋溢著深情。在這蒼涼而又青春的旋律中,我看見了我的魔術師,他倚門而立,像一棵樹,悄然望著我。沒有巫師作法,可我卻在歌聲中牽住了他的手,這讓我熱淚盈眶。

  我回到旅店時,天已經很黑很黑了。週二和週二嫂在吵嘴,原來週二嫂用驢車帶回了一個瘸腿人,此人是個農民,他老婆進城打工,一去兩年,音信皆無。他去尋,發現老婆已跟一家餐館的大廚廝混上了,他跟大廚格鬥,被打折了一條腿。他沒錢醫治腿,又沒錢乘車,就一路拄著拐回他的老家去。週二嫂在站前廣場遇見了這個衣衫襤褸、神情憔悴的人。她就把他扶上驢車,想讓他來旅店睡宿好覺,喝碗熱湯。不料週二對她的義舉大為不滿,說這個人病得快成灰了,萬一死在店裡,他的家人找來訛上我們,豈不是好心當成了驢肝肺?週二嫂覺得委屈,她說週二,我領回的要是個女人,你就不這麼吹鬍子瞪眼睛的了。週二氣急了,他跺著腳說,你就是領回個天仙,我也只和你睡!

  我回到房間,洗了把臉,關了燈,躺在床上。我的枕畔放著一個電動剃鬚刀盒,這是魔術師的。他在時,我常常在清晨睡意蒙?時,聽到他刮鬍子的聲音。那聲音很像一個農民在開著收割機收割他的麥子。他永別我後,我將他遺落在枕畔的幾根頭髮拾撿起來,珍藏在他變魔術用的手帕中。而這個剃鬚刀槽蓋中,還存著他沒來得及清理的被碾成了齏粉的鬍鬚。我覺得那裡仍然流淌著他的血液,所以也把它珍藏起來。我帶著它出來,就是想讓它跟我一起完成三山湖的旅行。對我而言,它就是一個月光寶盒。我撫摩著它,想著第二天仍然可以到深井畫店傾聽陳紹純的歌聲,便有一種傷感的幸福彌漫在周身。然而就在那個夜晚,陳紹純永別了這世界沉沉的暗夜,他把那些歌兒也無聲無息地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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