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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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年輕的寡婦,她男人死于礦難的「冒頂」事件。她攤上個好吃懶做又心狠手毒的婆婆,一日伺候不周,婆婆就趁她熟睡時用針紮她的額頭。寡婦受夠了婆婆的氣,就買了兩包毒鼠強,燉了一鍋肉,打算與婆婆同歸於盡。那天下著大雨,電閃雷鳴的,寡婦早把孩子打發到姐姐家去了。她盛了肉,放在桌子上,又取了兩個酒杯和兩雙筷子,喚婆婆喝酒吃肉。婆婆那時正站在窗前把一杯陳茶往窗外潑,聽見兒媳喚她,她回身便罵,我知道你有貳心了,想今晚把我灌醉,好在我兒子睡過的炕上養漢!寡婦忍著,沒有和婆婆頂嘴,想引誘她把肉吃了。這時外面的雷聲越來越響,窗櫺被震得跟敲鑼似的,咣咣響,寡婦突然看見他丈夫從窗口飄了進來,就像一朵烏雲。她剛叫了一聲丈夫的名字,那朵雲就化做一道金色的閃電,像一條繩子一樣,勒住了她婆婆的脖子。婆婆倒地身亡,被雷電取走了性命。寡婦明白這是丈夫在幫助她,如果她也死了,孩子誰來管呢?從那以後,這寡婦就守著孩子過日子,沒有再嫁。而她的孩子也爭氣,幾年後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學。 史三婆的話使我聯想到魔術師,他也會化做一道閃電嗎?看來以後的雷雨天氣我得敞開窗口了,也許我的魔術師會挾著一束光焰來照亮我晦暗的眼睛。 賣笤帚的女孩發現我對鬼故事確實有著與人一樣的著迷,她不再懷疑我是鬼了,她接著史三婆,講了另一個鬼故事。 我表哥在烏塘自來水公司當司機,他有一個朋友叫賈固,在法院工作,是法警。有一年冬天,賈固的車掉進雪窩裡,喚我表哥幫他拖出來。我表哥和賈固怕耽誤上班,淩晨三點就上路了。那輛車陷在一片墳地裡,天落著雪,四周白茫茫的。表哥拖著拖著車,忽然見雪野中閃出一個人影,是個女人,她戴著白圍巾,白帽子,臉盤素淨,面容秀麗,說要搭我表哥的車進城。在那樣一個荒僻的地方,突然出現這麼一個女人,我表哥覺得蹊蹺,就問她怎麼這麼早就來到野外?那女人只是笑,並不出聲。再問她是人是鬼時,她擺擺手就消失了。表哥嚇得腿直哆嗦,他們把車拖出來,再也不敢回頭看一眼墳場。表哥跟賈固說,他當法警,一定是槍斃錯了人,冤魂才會從墳地飄出來。賈固便把由他親手斃掉的死刑犯一一過篩子,最後真的找到了那個面容如墳地上出現的女人的照片,她在七年前就被處決了。存檔的卷宗說她紅杏出牆,殺害了丈夫。賈固認為這案子判得肯定有不公之處,就暗中複查舊案。從此他寢食不安,衣冠不整,漸漸地精神不太正常了,常指著妻子叫老娘,指著饅頭叫靈芝。前年冬天,他被一輛運煤的卡車撞死了。表哥說在賈固的葬禮上,他又看見了那個在墳地遇見的女人,她還是那麼年輕,戴著白帽子,白圍巾,一言不發。表哥想跟她說幾句話,可她一轉眼就在賈固的靈前消失了。直到今年春天,派出所抓到了一個盜竊犯,他交代出自己幾年前因搶劫未果,殺了一個人,而那個人就是那個女人的丈夫。看來她確實是被屈打成招,含冤而死的。賈固殺了本不該被殺的人,她也就取走了他的性命。你說以後誰還敢當法警啊? 女孩講故事的能力十分了得,而這個鬼故事則讓我起了寒意。我誇讚她口才好,史三婆咳嗽了一聲,說,她考上了大學,口才自然差不了!我便問她既然考上了大學,為什麼不去上?女孩別過臉去,臉上現出淒涼的神色。史三婆說,還不是因為窮?她媽是個藥簍子,他爸呢,常年下礦井,落了一身的病,如今風濕病重得連路都走不了,只能躺在炕上。一家兩個病號,哪有錢供她上學呢? 那為什麼不向社會尋求救助呢?我問。 像她這樣上不起大學的孩子又不是一個,救助得過來麼?史三婆說,這丫頭出來做小買賣,說掙了錢供自己上大學。我看靠她賣笤帚,賣到人老珠黃了也上不起!還不如學那些來烏塘「嫁死」的女人,熬它個三年五載的,「嘭——」地一聲,礦井一爆炸,男人一死,錢也就像流水一樣嘩嘩來了!要說什麼是鬼,這才是鬼呢!史三婆氣咻咻地拈起一瓶滅蚊劑,漫無目的地噴了一下,好像我是只吸人血的毒蚊似的。 女孩淚眼朦朧地對史三婆說,我才不「嫁死」呢! 我問,什麼叫「嫁死」? 史三婆擤了把鼻涕,突然指著從不遠處走來的一個染著棕紅頭髮的穿花衣的女人說,這媳婦就是來烏塘「嫁死」的。可她嫁來三年了,她男人還活靈活現著!聽人說她一個白天都在外面打麻將,晚上回家一看到她男人從井下平安回來了,她就歎氣,連飯也不做給他吃。 我大惑不解,問,這是為什麼? 史三婆鄙夷地看著那個走得愈來愈近的女人,說,你是外地人,當然就不知道「嫁死」是怎麼回事了。烏塘不是礦井多,事故多麼,這些年下井死了的礦工,家屬得到的賠償金多,一些窮地方的女人覺得這是發財的好門路,就跑到烏塘來,嫁給那些礦工。他們給自家男人買上好幾份保險,不為他們生養孩子,單等著他們死。我們私下裡就管這樣的女人叫「嫁死的」。前年井下出事故時,你看吧,那些與丈夫真心實意過日子的女人哭得死去活來的,而外鄉來的那些「嫁死的」呢,她們也哭幾嗓子,可那是幹嚎,眼裡沒有淚,這樣的女人真是鬼呀! 那個遭史三婆貶損的女人走到攤床前了,她拿起一瓶敵殺死,問,多少錢?史三婆說九塊。那女人嘟囔道,不是六塊麼?史三婆抿了一下額前的頭髮,說,賣給你就是九塊,愛買不買!女人撇下瓶子,說,又不是你一家賣敵殺死!她瞪了史三婆一眼,離開了攤床。我望著她的背影,看著她嫋娜的腰肢和裸露著的性感的胳膊,有一種分外寒冷的感覺。 史三婆的生意在九點以後開始興旺了。看來烏塘夏季的蚊蠅很多。買滅害藥的百分之九十都是女人。史三婆沒忘了見縫插針地給我講故事,什麼女人死後變成了狐狸,迷死了獵人;什麼大姑娘睡在花樹下,無緣無故地懷上了鬼胎,這孩子出生後是個混世魔王,無惡不作。可我對這些傳說的鬼故事已經不感興趣了。集市上人影憧憧,誰能想到有一些卻是鬼影呢?!炸油糕與麻花的甜香氣,與炸臭豆腐幹的氣息混合在一起;賣瓜果蔬菜的與賣糧油副食的爭先恐後地吆喝著,地面漸漸地積了瓜子皮、紙屑、煙蒂、菜葉等遺棄物,當然還有人們隨口吐出的痰。 蔣百嫂也出現在集市上了。史三婆告訴我,她男人蔣百失蹤後,她就來集市賣油茶麵兒了。她是集市中來得最晚的生意人,因為她夜晚老是喝酒後帶男人回家鬼混,所以起得遲。她說蔣百嫂的油茶麵生意還不錯,男人們很喜歡猴在她的攤床前。蔣百嫂仍是一襲黑衣,綰著髮髻,嘴裡嚼著什麼,胳膊上挎著一個木桶,木桶裡裝著油茶麵。她看人時的目光是迷茫的、懶散的,步態微微踉蹌,似乎還沒醒酒的樣子。她穿行在集市中,就像一股凜冽的風掠過湖面,泛起寒波點點,很多人都抬著眼望她,就像看戲中人似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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