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額爾古納河右岸 | 上頁 下頁
五十一


  我們到新營地駐紮下來後,打灰鼠的季節到來了。男人和女人都忙碌起來,但維克特和瓦霞卻是不忙的。維克特打死了安道爾後,就像被雷電劈過的人一樣,看上去木呆呆的,他終日沉默著,跟我們不說話,跟柳莎也不說話。他除了喝酒,就是睡覺,眼睛總是紅腫著。他尤其不能看見安草兒,一看到他,就像得了沙眼的人遇見了風,眼淚就會嘩嘩地流下來。我想他消沉一段時間後,自然會恢復過來,世界上沒有哪一道傷口是永遠不能癒合的,雖然癒合後在陰雨的日子還會感覺到痛。維克特酗酒的時候,我們並不勸阻。維克特把那杆殺死了安道爾的獵槍給了瓦羅加,他說他就是餓死,也不再打獵了。他也不碰肉食了,下酒時嚼的是稠李子乾果和魚幹。我們打灰鼠的時候,他就跟老人和孩子們留在營地。瓦霞呢,雖然她心中根本沒有裝著安道爾,但她在尋找不打灰鼠的理由時,說的卻是安道爾剛死,她很難過,沒心思打灰鼠。有一天傍晚,我和柳莎提著幾隻灰鼠回來的時候,維克特來到我的希楞柱,他對我說,額尼,安道爾死了也許是幸福的,他活著會很苦的。我對他說,你能這樣想當然好了。維克特吞吞吐吐地對我說,他獨自在希楞柱喝酒的時候,瓦霞去找他了,瓦霞見他醉了,就摟著他的脖子親他,說想和他睡覺。維克特推開了她,她竟然說,你跟我睡過覺後,嘗到了好滋味,就會忘了那個傻瓜!維克特憤怒了,他揪著瓦霞的頭髮,說如果她再敢說安道爾是傻瓜,就割下她的舌頭!瓦霞罵他們兄弟是一對傻瓜,哭著跑了。

  我怕瓦霞對維克特會糾纏不休,那件事情發生後,我就讓柳莎留在營地。不過我的擔心是多餘的,十幾天後,我們營地來了一個馬販子,他帶來了四匹馬,想要跟我們換兩隻馴鹿。我們沒有跟他做這筆交易。我們不需要馬,馬給我們帶來了痛苦的回憶。再說他換馴鹿是為了吃肉,他聽說馴鹿肉很鮮美,我們怎麼會把心愛的馴鹿交到這樣的人手裡呢?馬販子在營地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趕著他的馬走了。他不是自己走的,他帶走了瓦霞。

  從此安草兒就和我們生活在一起了。

  一九六五年的年初,有四個人來到我們那裡。他們中有一名獵民嚮導,一名醫生,另兩名則是幹部模樣的人。他們一來是為我們普查身體,二來是動員我們定居的。他們說山上居住環境惡劣,醫療條件差,政府經過多次考察,也徵求了一部分獵民的意見,已經在貝爾茨河和下烏力吉氣河交匯的地方,為我們設立了一個鄉——激流鄉,開工建造定居點了。

  激流鄉所處的位置我們都很熟悉,那一帶林木茂盛,風景優美,適宜居住。但是有一個問題,就是馴鹿怎麼辦?所有烏力楞的馴鹿如果都跟著去那裡,它們不可能總是在貝爾茨河流域採食苔蘚。它們去哪裡,我們最後還是得跟著去哪裡,瓦羅加說長久地在那裡定居是不可能的。那兩名幹部說,你們養的四不象跟牛馬豬羊有什麼大區別?動物嘛,它們就不會像人那麼嬌氣,它們夏天可以吃嫩樹枝,冬天吃乾草,餓不死的。他們的話讓大家格外反感。魯尼說,你們以為馴鹿是牛和馬?它們才不會啃乾草吃呢。馴鹿在山中採食的東西有上百種,只讓它們吃草和樹枝,它們就沒靈性了,會死的!哈謝也說,你們怎麼能把馴鹿跟豬比,豬是什麼東西?我在烏啟羅夫也不是沒見過,它是連屎都會吃的髒東西!我們的馴鹿,它們夏天走路時踩著露珠,吃東西時身邊有花朵和蝴蝶伴著,喝水時能看著水裡的遊魚;冬天呢,它們扒開積雪吃苔蘚的時候,還能看到埋藏在雪下的紅豆,聽到小鳥的叫聲,豬怎麼能跟它相比呢!那兩名幹部看出大家生氣了,他們趕緊說,馴鹿好,馴鹿是神鹿!所以從一開始,很多人因為馴鹿,對定居是有顧慮的。

  那個掛著聽診器的男醫生在給我們檢查身體的時候遇見了麻煩。他讓男人解開胸口還比較順利,讓女人這樣做,除了依芙琳外,遭到了大家的抵制。傑芙琳娜說,她的胸口,除了達西外,這輩子誰也別想看。柳莎也說,讓別的男人看了自己的胸,就太對不起維克特了。我呢,我是不相信那個冰涼的、圓圓的鐵傢伙能聽出我的病。在我看來,風能聽出我的病,流水能聽出我的病,月光也能聽出我的病。病是埋藏在我胸口中的秘密之花。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進衛生院看過一次病。我鬱悶了,就去風中站上一刻,它會吹散我心底的愁雲;我心煩了,就到河畔去聽聽流水的聲音,它們會立刻給我帶來安寧的心境。我這一生能健康地活到九十歲,證明我沒有選錯醫生,我的醫生就是清風流水,日月星辰。

  依芙琳在被聽過心肺後啞腔啞調地問醫生,我還有多少日子啊?醫生說,你的心音弱,肺子也有雜音,你年輕的時候是不是喜歡吃生肉?依芙琳吃力地咧開嘴,齜著牙說,老天給我這樣好的牙齒,不嚼生肉不是可惜了?!醫生說她可能有肺結核,給她留了一包藥片。依芙琳拿了那包藥後,拄著拐棍,顫顫巍巍地去妮浩那裡。她見了妮浩對她說,以後你就不用給人跳神看病了,你看,有治病的東西了!她把托在掌心的那包藥給妮浩看,說,你的孩子從此就平安了!她的話讓妮浩感動得流下淚水。

  但依芙琳並不是對所有人都動了憐憫之心,她對待坤得仍然是那麼的冷漠。

  落葉飄飄的時節,遊獵在山上的幾個氏族部落的絕大多數人,趕著馴鹿,到激流鄉定居點去了。這是繼烏啟羅夫之後,歷史上的第二次大規模定居。政府在那裡不僅為我們建造了房子,還建了學校、衛生院、糧店、商店和獵品收購站。從那以後我們就不用去烏啟羅夫的供銷合作社交換東西了。

  我沒有去激流鄉。拉吉米也沒有去,他對我說,如果帶著馬伊堪下山,等於是把一隻梅花鹿送到狼群中。馬伊堪出落得越是漂亮,他的擔憂就越強烈。柳莎很為難,一方面是維克特因為安道爾的死,堅定了去定居點的決心;一方面是馬糞包過慣了老日子,覺得只有在山中跟著馴鹿游走才是順心順意的,所以她處於兩難之中。最終,她還是選擇了維克特。維克特酗酒已經到了需要人隨時服侍的程度。魯尼一家也沒有走,妮浩說那些去了激流鄉的人,最後會陸續回來的。年紀大的,比如伊萬、依芙琳、坤得和哈謝,他們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去定居點是必然的了。達西為了傑芙琳娜能夠懷孕,把希望寄託在衛生院的醫生身上,去定居點是迫不得已的。達吉亞娜那年十九歲,她是一個熱衷於追求新生活的姑娘,她對瓦羅加和我說,一種新生活,只有體驗了,才能說它好或是不好。瓦羅加為了達吉亞娜和他氏族的人,也去激流鄉了,但我知道他會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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