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額爾古納河右岸 | 上頁 下頁
五十


  秋天的時候,樹葉被一場場霜給染成了黃色和紅色。霜有輕有重,所以染成的顏色也是深淺不一的。松樹是黃色的,樺樹、楊樹和柞樹的葉子則有紅有黃的。葉子變了顏色後,就變得脆弱了,它們會隨著秋風飄落。有的落在溝穀裡,有的落在林地上,還有的落在流水中。落在溝谷裡的葉子會化作泥,落在林地的落葉會成為螞蟻的傘,而落在流水中的葉子就成了游魚,順水而去了。

  那天黃昏,我正在金河和柳莎起魚網。柳莎站在水中央,我則站在岸邊。那天的運氣實在糟糕,我們接連下了三片網,一無所獲。九月那時正領著安草兒在岸上玩沙子,他們築起一座又一座沙塔,在上面插上一根根草棍。太陽已經落山了,我對柳莎說,今天運氣不好,魚兒都潛在水底不出來,我們回去吧。柳莎就從水裡走上岸來。她下水時穿著防水的魚皮褲子,那褲子被水和夕照映得發出濕潤的黃色亮光,好像她挎著兩條肥美的金魚上岸了。我們一邊收網一邊聊天。我對柳莎說,九月都八歲了,再要一個吧,我想有個孫女。雖然瓦霞和柳莎都是我的兒媳,但是我跟瓦霞是不會說這樣的話的,安道爾不和瓦霞睡在一起,是眾所周知的事情。柳莎的臉紅了,她對我說,要了,可是老是沒有,真是怪,看來九月不招弟妹。我說,早知道這樣就學漢族人了,不叫他九月了,叫他招弟或者招妹。柳莎笑著說,我看他喜歡玩沙子,叫他招沙倒不冤枉他。她的話把我也逗笑了。噩耗就是在笑聲中傳來的,前來報喪的是傑芙琳娜。我們還沒笑完,就見她哭著朝我們跑來。她的身上有一股濃烈的鹽味,那幾天她一直在晾曬肉乾,要時常用鹽揉搓肉塊的。傑芙琳娜到了我跟前只說了一句,安道爾去喝天上的水去了!就癱軟在河灘上,放聲大哭起來。

  那天淩晨,晨星還沒有隱退,男人們就分成兩組,帶著叫鹿筒,扛著獵槍,去打野鹿了。他們走的時候,我們還沒有起來。瓦羅加帶著維克特、馬糞包朝東南方向去了,魯尼帶著安道爾、達西和拉吉米向西南方向去了。按理說他們是不會碰到一起的,然而事情就是蹊蹺,那天雙方在山中尋覓了一天,都沒有打到野鹿,在向回返時,他們都改變了方向,期待能在歸途中與野鹿相遇。當瓦羅加他們走到列斯元科山腳下時,聽見山上傳來鹿鳴,以為山頂有野鹿,就停了下來。馬糞包吹起了叫鹿筒,很快,山上傳來了野鹿回應的長鳴。瓦羅加一行就邊吹鹿哨邊朝山上走去。而先前的鹿鳴聲也與瓦羅加他們越來越接近。這時維克特已經端起了獵槍,隨時準備射擊閃現的野鹿。獵人的眼睛應該說是雪亮的,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們。瓦羅加說他從沒聽過那麼悠揚的鹿鳴,雙方的鳴叫有起有伏,就像音樂,又熱烈,又純淨。他說他不想讓那麼美好的聲音在刹那間消逝,甚至不想讓維克特開槍了。然而在距離目標有三四十米的時候,對面的鹿鳴更加的熱切了,只聽樹叢發出「嚓嚓」的聲響,樹葉一陣亂晃,一團棕黃的影子閃現出來,維克特毫不猶豫地把子彈射了出去,他打了兩槍。槍聲過後,只聽對面傳來「天啊——天啊——」的呼喚,那是拉吉米的聲音,維克特叫了一聲「不好」,他第一個跑過去,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打中的竟然是自己的弟弟——安道爾!原來,在返回的路上,魯尼他們經過列斯元科山的時候,想起了耶爾尼斯涅。魯尼說想到山上看看,拉吉米、達西和安道爾就陪他上去了。他們一直爬到山頂。那時太陽已經偏西了,魯尼很憂傷,他歎息了一聲對拉吉米說,不知太陽裡有沒有鹿?安道爾說,我給你叫叫你就知道了,於是他就對著夕陽吹起了叫鹿筒。吹著吹著,山下竟然有了回應,魯尼很高興,說是太陽確實是神靈,它知道我們想要野鹿,就把它給我們送來了。安道爾他們一邊吹著叫鹿筒一邊往山下走,而瓦羅加他們則是一邊吹著叫鹿筒一邊往山上來。其實兩股鹿鳴都是叫鹿筒發出的,只因為馬糞包和安道爾吹得太像了,大家都以為對方的鹿鳴是野鹿發出的。悲劇在那個瞬間不可避免地發生了。如果說安道爾不是喜歡在吹叫鹿筒的時候躬著身子,把自己偽裝成野鹿,而他那天又恰好穿著一件野鹿皮縫製成的衣服,眼尖的維克特會及時發現破綻,而不會貿然開槍的。

  維克特的槍法很准,一槍打在安道爾的腦殼上,一槍從他的下巴穿過,打到他的胸脯上,安道爾沒等到維克特來到面前,就沒了氣息。我可憐的安道爾,他在最後的時刻,一定以為夕陽中躲著獵手,子彈是從那裡飛出來的。被夕陽裡的獵手所擊中,也許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吧,所以安道爾走的時候面貌很安詳,唇角還掛著笑容。

  我們把安道爾風葬在列斯元科山上。大興安嶺有許多座山,但惟有這座山我是刻骨銘心的,因為它收留了我的兩個親人。從此以後,我們不再接近這座山,也不再使用叫鹿筒了。

  葬了安道爾後,我們開始了三天的搬遷,那是一次大搬遷。我們不想再看到金河,它在大家的心目中就像一條毒蛇,我們要把它遠遠地甩掉。搬遷途中,雪花來了,冬天總是說來就來。昨日還有紅有黃的森林立刻就變了色,是銀色的了。我們和馴鹿就好像是雪花的奴隸,被罩在白茫茫的雪花中,它們不停地用冰涼的身體鞭打我們的臉。那次搬遷是那麼的沉悶,騎在馴鹿身上的人無精打采的,而走在地上的人也是垂頭喪氣的。拉吉米大約想沖淡這哀愁的氣息,他取出木庫蓮,吹了起來。琴是有靈性的,人有什麼樣的心情,它也會是什麼樣的心情。琴聲雖然動聽,但它的音色是淒涼的。琴聲沒有吹散大家

  臉上的陰雲,反倒是吹下了我們的淚水。

  不哀愁的人只有瓦霞。傑芙琳娜對我說,當她把安道爾死亡的消息告訴給她時,瓦霞正嗑著松子。她把紫紅的碎殼「呸」的一聲從嘴裡吐出去,挑著眉毛,說:我真的有這麼好的運氣嗎?瓦霞的父母讓她到列斯元科山去最後看安道爾一眼,她說:那個傻瓜我早就看夠了!

  她真的沒有去送別安道爾。葬安道爾的那天,她在營地一邊悠閒地嚼著肉乾,一邊對在她面前玩耍的安草兒說,大傻瓜沒了,小傻瓜什麼時候走啊?你們都走了,我就自由了!她甚至對傑芙琳娜說,以後她要把叫鹿筒當作神靈,供奉起來,叫鹿筒給她的生活帶來了光明。

  我盼望著瓦霞離開我們。我想她會早早改嫁,絕對不會為安道爾守滿三年孝的。我對她說,你隨時可以走你的路,你不用擔心安草兒會成為你的累贅,你不愛他,把他留給我吧。

  瓦霞對我說,你不用提醒我,該走的時候,我就會走的。她帶著譏諷的口氣對我說,嫁兩個男人也不是什麼可恥的事,哈達莫額尼不就是這樣的嗎?

  我們管婆婆叫哈達莫額尼。柳莎和維克特結婚後,一直這樣叫我,但瓦霞卻不是這樣。她唯一叫我那麼一次,也不是出於尊敬,而是為了羞辱我。我對她說,安道爾走了,你自由了,我不是你的哈達莫額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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