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額爾古納河右岸 | 上頁 下頁
五十二


  他們離開的前幾天,我們就開始分配馴鹿了,那時我們已經有一百多隻馴鹿了。我們把公鹿、母鹿和鹿仔分成三類,大部分留下,讓他們牽走小部分。不是我們小氣,我們怕馴鹿會不適應新的環境。

  我把安草兒留在身邊,因為我知道,一個愚癡的孩子,在一個人口多的地方,會遭到其他孩子怎樣的恥笑和捉弄。我不想讓他受到那樣的羞辱。在山中,他的愚癡與周圍的環境是和諧的,因為山和水在本質上也是愚癡的。山總是端坐在一個地方,水呢,它總是順流而下。瓦羅加和達吉亞娜不在的日子,安草兒就是我的一盞燈。他很安靜,你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從不哭鬧。他自幼就喜歡馴鹿,營地如果傳來人的歡聲笑語,他毫無反應;而如果他聽見鹿鈴聲傳來,就會興奮地跑出希楞柱,迎接它們。他把鹽托在掌心中,跪在地上給它們喂鹽,就像虔誠的教徒叩拜自己尊崇的神。我做活的時候,他喜歡跟著看。他嘴笨,但手巧。他學活學得很快。他六歲就會給馴鹿擠奶,八九歲就會用恰日克小夾子去捕捉灰鼠。他在幹活的時候是那麼的快樂,我還從未見過像他那麼喜歡幹活的孩子。

  瓦羅加他們是秋天走的,冬天到來時我就有預感,他快回來了。所以搬遷的時候,樹號都是我親自砍的。我在有的樹號上插上一張樺樹皮,畫上一顆太陽,一彎月亮。太陽是圓的,月亮是彎的,彎彎的月牙的一角鉤向太陽,好像在向太陽招手,我相信瓦羅加一看到它,就明白我在期盼他的歸來。果然,下第四場雪的時候,瓦羅加回來了。他把長髮剪掉了,清瘦了許多,不過氣色卻很紅潤,看上去顯年輕了。

  我問他,你為什麼把長髮剪了?瓦羅加說,他們氏族的人基本都去激流鄉了,那裡有鄉長,他這個酋長該廢了。我笑著問他,誰把你廢的?瓦羅加低著頭說,是光陰。他說自己剪髮的時候,他們氏族的許多人都哭了。他們把他落下的頭髮分別拾起來,珍藏起來了,說他永遠是他們的酋長。我怕他傷感,故意問他,有女人撿你的頭髮嗎?瓦羅加說,當然有了。我說,那不行,我會做噩夢的。瓦羅加說,別的女人拿我的頭髮,那都是死物,活物可是一直圍繞著你生長著。他的話充滿柔情,所以那個夜晚我們格外纏綿。當我和瓦羅加送走了那場溫柔的風兒後,我看見安草兒端坐在火塘邊,火光把他的臉映紅了。我問他怎麼不睡了?安草兒說,我被大風給吹醒了。他問我,阿帖是風神嗎?

  瓦羅加回來的當日,魯尼、拉吉米和馬糞包只是過來跟他簡單地打了招呼,就離開了,他們大約想讓我們獨享重聚的好時光。但第二天一早他們又來了,跟瓦羅加打聽激流鄉是個什麼模樣,打聽我們那些定居的人的生活和帶過去的馴鹿的情況。瓦羅加說,激流鄉有鄉黨委書記,他是漢族人,姓劉,人很和善,有四十多歲,他的老婆是個胖子,兩個孩子卻很瘦。鄉長是齊格達,曾是我們住在山上的鄂溫克的另一個氏族的酋長。另兩名副鄉長一個是漢族人,一個是鄂溫克人。瓦羅加說,到定居點的第二天,鄉里就給大家開了會,說是定居以後,團結是第一位的,各個氏族之間不要鬧矛盾和分歧,現在大家是生活在一個大家庭中的人。瓦羅加說劉書記剛講完這番話,喝得醉醺醺的維克特就說,都是一個大家庭,那女人可以換著睡啦?他的話幾乎把那次會給攪黃了,因為大家只顧著笑,沒人聽書記和鄉長講話了。劉書記還說,大家要注意保管好自己的獵槍,少喝酒,喝醉酒後不許打架,要做文明禮貌的社會主義新獵民。

  關於激流鄉的房屋,瓦羅加說,房子是兩戶一棟的,比烏啟羅夫的要好。那一帶楊樹多,所以房前屋後都栽種著楊樹。屋子裡預備好了棉花絮成的被子,但大家蓋那樣的被子覺得氣悶,所以還是用著獸皮被子。剛到的那幾天,大家都睡不著覺,經常是半夜時從家中溜出來,在路上像夜遊神一樣逛蕩著。不僅人是這樣的,獵犬也是如此,它們習慣了守著希楞柱呆在山林中,那一排挨著一排的房屋也讓它們生分,它們在夜晚時也跟著主人逛蕩著。生人與生人相遇時,是不說話的,但不相熟的獵犬相遇時可就不安分了,它們大聲叫著,有時還廝咬到一起。所以在剛定居的日子裡,激流鄉每到深夜都雞犬不寧的。

  瓦羅加說,達吉亞娜和依芙琳、坤得住在一起,達西一家和維克特一家住在一棟房子裡。伊萬呢,他受到了鄉里特別的照顧,自己擁有一戶房子。鄉黨委書記都聽過伊萬打鬼子的故事,說他是建國的功臣。男人們仍然上山打獵,有時當天回來,有時幾天才回來。女人們仍然以經管馴鹿為最主要的活兒,馴鹿不喜歡回到激流鄉,它們還是樂於呆在安靜、開闊的地方,所以女人們在離激流鄉兩三裡的地方圈了一帶適宜馴鹿休息的地方,她們每天都要帶著乾糧去清點馴鹿。如果少了幾隻,還要跟以前一樣出去尋找。

  馬糞包說,上次來的幹部,不是說到了激流鄉的馴鹿可以吃草吃樹枝嗎?怎麼聽上去它們還是過去的活法呀?瓦羅加說,剛到的時候,馴鹿被集中圈到鄉政府西側的下烏力吉氣河灘上,鄉獸醫站的一個穿著藍布長袍、戴著副眼鏡的姓張的獸醫,每天都呆在鹿群中,不讓馴鹿出去,只喂它們草料和豆餅。可是馴鹿不愛吃這個,除了舔一點鹽喝一些水之外,它們寧肯餓著。眼看著馴鹿一天天瘦下去,獵民們不幹了,他們罵那個張獸醫是魔鬼,有人要動手揍他,鄉里的領導一看獵民情緒激憤,而且馴鹿情況不妙,就順從了大家的意見,這樣馴鹿又獲得了自由。

  我對瓦羅加說,那一帶的苔蘚少了以後,馴鹿還會去別的地方找食吃。用不上兩年,那些房屋就會空起來。因為那裡的房子是死的,不能移動,不像我們的希楞柱是活的,可以跟著馴鹿走。

  那年冬天,對大興安嶺的大規模開發開始了,更多的林業工人進駐山裡,他們在很多地方建立工段,開闢了一條條運材專線路,伐木聲也越來越響了。從這年開始,森林中灰鼠的數量減少了,瓦羅加說這是由於松樹遭到砍伐的原因。灰鼠喜歡吃松子,松子結在松樹上,松樹被砍伐後,等於是減少了灰鼠的糧食。人鬧了饑荒會逃荒,灰鼠也如此。它們一定是翹著蓬鬆的大尾巴,逃到額爾古納河左岸去了。

  兩年以後,那些定居在激流鄉的各個部落的人,果然因為馴鹿的原因,又像回歸的候鳥一樣,一批接著一批地回到山上。看來舊生活還是春天。

  我們烏力楞的人,回來了一部分,留下了一部分。達西和傑芙琳娜為要孩子的事情四處求醫問藥,不肯回來;伊萬想回來,可是他的風濕病重得行

  走困難,心想回來,身體卻回不來了。柳莎為了維克特和已經上小學的九月,只得留在那裡。回來的是老邁的依芙琳、坤得和哈謝。他們帶回的馴鹿管理不善,跟他們一樣顯得毫無生氣。

  回來的人中只有一個人是朝氣蓬勃的,她就是達吉亞娜。她臉色紅潤,眼睛裡漾出溫柔的光,有種特別的美。她給營地的女人們都帶來了禮物。我和妮浩每人一塊藍頭巾,貝爾娜和馬伊堪每人一塊花手絹。她回來的當晚,就告訴我和瓦羅加,有兩個男人向她求婚,她問我們該答應哪一個?

  向達吉亞娜求婚的,一個是激流鄉的小學教師,叫高平路,漢族人,比達吉亞娜大六歲;一個是我們鄂溫克人,叫索長林,跟達吉亞娜同歲,是他們氏族有名的神槍手。

  達吉亞娜說,高平路高個子,偏瘦,性情溫和,面目白淨,有文化,有固定工資,還會吹笛子。索長林呢,他中等個,不胖不瘦,很健壯,笑起來格外爽朗,愛吃生肉,他跟我們一樣,是以放養馴鹿和狩獵為生的。

  我說,你該嫁給那個愛吃生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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