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額爾古納河右岸 | 上頁 下頁
四十九


  我們最終放了那三個偷馴鹿的人。瓦羅加說,因饑荒而產生的偷,是可以原諒的。他們離開營地的時候,悲傷的魯尼還給他們帶了一些肉乾,讓他們路上吃。他們跪在地上不住地給我們磕頭,流著眼淚,說是有朝一日,一定要報答我們的救命之恩。

  妮浩在希楞柱裡休養了一周後,才有力氣走出來。她越來越瘦了,面頰深陷,嘴唇發白,髮絲中又添了一些白髮。她似乎很害怕陽光,一出來,就打了一個哆嗦。她就像一個曾經很富足的人擁有一個大糧倉一樣,如今那糧倉因為眾生的饑荒而空空蕩蕩的了,她的肚子是癟的了。我們聞到她身上有一股奇異的香氣,那是麝香的味道。

  獐子是林中長得最難看的動物了,它黃褐色,毛髮粗糙,但胸脯那裡會有一道白色,好像它終日為自己預備著一條白毛巾,等著擦汗。雖然獐子的形態像鹿,但是不長角。它的頭又小又尖,皺巴著,非常醜陋。雄性獐子是非常難得的,因為在它的肚臍和生殖器之間,有一個腺囊分泌物,把它取下乾燥以後,它就會散發出特殊的香氣,也就是麝香。所以我們把獐子也叫香獐子。

  麝香是名貴藥材,每逢打到香獐子的時候,就是我們烏力楞的節日。麝香能治療中毒,有醒腦、通竅的作用。除了這些,它還可以作為避孕的藥物,只要聞一聞它的氣味,就可以起到避孕的效果。如果一個婦女把麝香終日揣在衣兜裡,她就會終生不孕。

  誰都明白,妮浩為什麼把麝香放在衣兜裡。哪有女人不喜歡受孕呢?可妮浩的受孕總是與災難相連著,她就仿佛是一隻辛辛苦苦築巢的鳥,等巢築好了,總會有意外的風雨把它打落。

  麝香味常常催下女人的淚水,好像香氣辣著我們的眼睛了。魯尼對妮浩的舉動沒有責備什麼,但他的心底卻是絕望的。在妮浩揣著麝香的日子裡,從夏天到秋天,魯尼經常會當眾突然流出淚水。他手忙腳亂地擦淚水的時候,總是說有一股氣味嗆著他的眼睛了。我知道,魯尼是多麼盼望有一個兒子啊。果格力和耶爾尼斯涅,就像兩顆流星一樣,劃過魯尼的心的上空,無影無蹤了。

  初冬的時候,妮浩身上的麝香氣味消失了。我想是魯尼的淚水趕走了那氣味。那股香氣是濃霧,而魯尼的淚水是妮浩的陽光,把它照散了。

  一九六二年以後,山外的饑荒有所緩解,但糧食供給仍然緊張。伊萬在秋天時回來了,他的腿仍然行走不便,他雇了兩匹馬,給我們帶來了酒、土豆和他從蒙古人那裡買來的奶酪。他的那雙大手已經變形了,骨節突出,彎曲著。那雙曾經能把石頭攥碎的手,如今捏碎只烏鴉蛋都吃力。伊萬對我們說,他聽說政府正在醞釀一件大事,要重新建立一個村屯,讓我們這些生活在山上的獵民搬遷到山下居住。哈謝說,烏啟羅夫的那幾棟房子都沒住滿過人,再建一個地方,我看也是閑著!達西說,下了山,馴鹿怎麼活?拉吉米附和道,就是,我看還是在山上好!山下鬧饑荒,有小偷,還有流氓,住在山下,不是等於住在賊窩和匪窩裡嗎?拉吉米不願意離開山裡,也是因為馬伊堪。他從不帶馬伊堪出去,他擔心她的生身父母又會找上門來,要回他們的女兒。馬伊堪是那麼的美麗,她的美真的可以讓花容失色,讓日月暗淡。只要營地一響起馬蹄聲,拉吉米就會像獵犬一樣支棱起耳朵,分外警覺,以為接馬伊堪的人來了。

  伊萬回來的那天,大家喝了很多酒。那天晚上我是那麼想和瓦羅加在一起。達吉亞娜已經是大姑娘了,我怕我們在深夜製造的風聲會嚇著她,雖然說她就是聽著這樣的風聲長大的。但是那個晚上不一樣,因為酒像火苗一樣,把我和瓦羅加的激情點燃了,熱情相撞的風聲,一定會比平時更加的強烈。我依偎在瓦羅加的懷裡,我們企圖用談話來克制激情。我問他,你願意到山下定居嗎?瓦羅加說,那得問問馴鹿,它們願意下山嗎?我說,馴鹿肯定不會願意。瓦羅加說,那我們就要服從馴鹿。不過他說完之後歎息了一聲,說,山裡的樹如果這麼伐下去,早晚有一天,我們不下山,也得下山了。我說,山上的樹多著呢,砍不光的!瓦羅加又歎息了一聲,說,我們遲早有一天要離開這裡的。我問他,如果我留在山裡,馴鹿下山了,你怎麼辦呢?瓦羅加溫柔地說,我當然要跟你留在一起了。馴鹿是大家的,你是我唯一的!他的話更加激起了我的渴望,我們擁抱得更緊了,我們互相親吻著,激情終於像濃雲背後的雷聲一樣轟隆隆地爆發了。瓦羅加伏在我的身上,他就像一片醉人的春日陽光,把我融化了。我得感謝那晚上大自然的風聲,當我們開始暢遊我們那條隱秘的生命之河、享受著那獨有的快樂的時候,希楞柱外刮起了一陣狂風。風聲是那麼的響亮,好像是特意為我們的激情做掩護和伴奏的。當我被歡樂浸透,軟綿綿地躺在瓦羅加的懷抱中的時候,我覺得瓦羅加就是我的山,是一座挺拔的山;而我自己輕飄得就像一片雲,一片永遠飄在他身下的雲。

  我們度過了相對平靜的兩年時光。到了一九六四年的夏天,妮浩又生下一個男孩,魯尼給他起名為瑪克辛姆。他四方大臉的,寬額頭,闊嘴巴,手大,腳也大,他生下來的哭聲震撼了整個營地,如同虎嘯。依芙琳已經耳背了,但是這個孩子降生時的哭聲她還是聽到了,她說,這個孩子的哭聲這麼響,看來他在人間的根基深,狂風暴雨也吹不走!她的話使魯尼感動得流下了淚水。瑪利亞的死,使依芙琳回到了過去的依芙琳,不過回去的是她那顆善良的心,她的身體是回不到從前了。搬遷時她必須騎在馴鹿身上,在營地行走時,她離了拐棍一步也走不了。坤得說,依芙琳現在很少躺著睡覺,她總是坐在火塘旁打盹,白天黑夜都是如此,好像她是火的守護神。 ,

  瑪克辛姆的到來給我們帶來的快樂,還沒有持續三個月,死亡的陰雲再一次凝聚到我們烏力楞的上空。

  每年九月,是森林中的野鹿發情的季節。這時的雄鹿性情暴躁,它們喜歡單獨行動,常常是在清晨或者傍晚時,獨自站在山坡上,呦呦長鳴,呼喚它的

  伴侶。聽到它的叫聲前來的,有的是被它雄壯的聲音所吸引的雌鹿,也有的是滿懷著嫉妒之心的雄鹿。前者是來求歡的,而後者是來決鬥的。

  我們的祖先利用雄鹿長鳴的習性,發明了一種鹿哨。以一段自然彎曲的落葉松的根部為材料,中間鏤空,用魚皮粘合,製成鹿哨。它頭粗尾細,兩面均可吹響。吹響的聲音恰似鹿鳴。我們叫它「敖萊翁」,常人則叫它「叫鹿筒」。

  任何一個氏族的烏力楞都有幾隻叫鹿筒,它們多數是我們的祖先傳下來的。在秋天,我們用它來引誘野鹿。小男孩八九歲的時候,大人們就教他學吹叫鹿筒了。在秋天,我們這些留在營地的女人有時聽到「吱嚕吱嚕」的叫聲,真的分辨不出那是真正的野鹿在叫呢,還是叫鹿筒在叫。

  瑪克辛姆兩個多月的時候,我們又搬遷到金河流域。因為那一年野鹿在這裡活動格外頻繁。我們沒有住在舊營地,遠遠地避開了列斯元科山。

  男人們出獵的時候,一般分成兩三個小組。通常三四個人一組。那時伊萬跟依芙琳差不多,走路需要拐棍了。哈謝自瑪利亞死後,精神越來越不濟,眼睛也花了,所以他們倆是不出獵的,跟我們女人一樣留在營地,做些輕鬆的活兒。行獵的男人,是那些年輕力壯的。瓦羅加喜歡跟維克特、坤得和馬糞包一組,魯尼則喜歡跟拉吉米、達西和安道爾一組。

  鹿哨吹得好的,是馬糞包和安道爾。馬糞包自殘後,有時在隆冬時節,也要吹幾聲叫鹿筒,仿佛在呼喚已經遠離他的雄性氣息。他吹的叫鹿筒很哀怨,非常動聽。安道爾呢,他吹出的聲音是柔美的。誰能想到,這兩種聲音相互吸引,不過它們最終不是融合在一起,而是哀怨的一方消滅了柔美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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