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額爾古納河右岸 | 上頁 下頁 | |
四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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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篝火在白晝的時候是花苞的話,那麼在蒼茫的暮色中,它就羞羞答答地開放了。黑夜降臨時,它是盛開,到了夜深時分,它就是怒放了。篝火怒放時,馬糞包喝醉了,坤得也喝醉了。坤得喝得手直哆嗦,他切香腸時把手切著了,鮮血從指縫間流出來。馬糞包硬著舌頭安慰坤得說,你別害怕,你把我揉碎了,撒在你的傷口上,你的血就止住了。他的醉話讓跳舞的人笑了起來,而坤得卻感動得落淚了,他說,我身上到處是傷口,虧得你這個大馬糞包在,要不那血怎麼能止得住呢! 安道爾從不喝酒,但他為哥哥的婚禮而高興,也端起一碗酒來。馬糞包拍著安道爾的肩膀說,唉,我要是有兩個姑娘就好了,一個大柳莎,一個小柳莎。一個許給維克特,一個許給你!讓你們兄弟倆同一天結婚! 安道爾很認真地問,那我是娶大柳莎呢還是娶小柳莎? 儘管安道爾也快到了結婚的年齡了,但他身上癡愚的性情絲毫未改,他那一問帶給大家的快樂可想而知了。 就在舉行婚禮的那個晚上,留在營地的最後那只待產的母鹿產仔了。不過誰也沒有料到,它產下的是一隻畸形鹿仔。一般來說,黑色的馴鹿不生畸形仔,而白色的則喜歡生畸形仔。如果畸形仔是母鹿象徵著吉祥,而公鹿則象徵著災禍。畸形仔是活不長的,一般超不過三天,它自己就會死掉。依芙琳就曾把畸形仔形容為馴鹿中的「小鬼」。畸形仔死後,是不能像死去的小孩子那樣隨隨便便丟棄的,要在它的耳朵上,尾上,腰和脖子下,系上紅藍色的布條,選擇一棵筆直的樺樹,把它掛上去,請薩滿來為它跳神。 那只產下畸形仔的母鹿並不是純白色的,而是白中泛灰的顏色。它產下的畸形仔是只小公鹿,雪白雪白的。它有頭無尾,只有三條腿,臉是扭歪的,一隻眼大,一隻眼小。烏力楞的人聽說拉吉米在河畔接生了一隻畸形仔,都顧不得跳舞了,紛紛跑去看。凡是大人看了的,沒有不變臉色的。那只畸形仔還不會站立,它蜷在母鹿腳下,就像一堆殘雪。瑪利亞只看了一眼就「哼唷」叫了一聲,顫著聲說,妮浩什麼時候回來啊?瑪利亞來看畸形仔的時候雖然搖晃著,但還不用人攙扶,而她離開河畔的時候,卻得由達西扶著了。 瓦羅加怕畸形仔的降生會沖淡維克特婚禮的喜慶氣氛,他就給大家講了一個神話。當時我還不知道,那個神話是他即興編的。 很久以前,有一隻美麗的白天鵝,孵化了一窩天鵝。破殼而出小天鵝都是雪白的,但有一隻看上去卻非常醜陋,它腳短,脖子也短,一身灰黑的雜毛,別的小天鵝都不理睬它。但白天鵝沒有嫌棄它,仍然精心給它餵食。小天鵝一天天地長大了,它可以跟著媽媽去河裡捉魚吃了。有一天,白天鵝正帶著它的孩子們在河面上戲耍,一股狂風襲來,從空中俯衝下一隻兇惡的老鷹,直沖白天鵝而去,把它叼了起來。小天鵝都嚇得逃散了,只有那只醜陋的黑天鵝去救它的媽媽,可它的能力太微弱了,還是眼睜睜地看著媽媽被老鷹給叼走了。河面風平水靜了,小天鵝們又聚集在一起嬉戲,只有那只醜陋的小天鵝傷心欲絕,它站在河岸哀鳴。它的叫聲引起了一個過路獵人的注意。獵人問它,你為什麼哭泣啊?小天鵝說,我媽媽被老鷹叼走了,就在河對岸的岩石上。我的翅膀不硬,救不了它,求求您去救我的媽媽吧。獵人說,要救你媽媽的話,你可能就要失去性命,你不怕嗎?小天鵝說,只要我的媽媽能從鷹嘴下逃生,我願意替她去死。獵人就渡過河,到了山腳下,沖岩石上的老鷹射了一箭,老鷹一個跟鬥栽下來,白天鵝得救了。而那只最醜的小天鵝果然死在了河岸邊。獵人把這一切告訴給白天鵝後,它哭了,它請求獵人,救救它那個最醜的孩子吧。獵人說,如果它活的話,你就要失去河面上那眾多的小白天鵝,那時它們正在水面悠閒而快樂地戲水呢。天鵝媽媽說,只要這只最醜的小天鵝能復活,我情願失去其它的孩子。獵人笑了笑,沒說什麼,返身走了。他走以後,河水突然暴漲,那些雪白的小天鵝被洶湧的波浪拍打得發出驚恐的叫聲,而岸上那只死去的小天鵝,它的翅膀又能動了,它慢慢站了起來,活了!令人驚歎的是,醜陋的黑天鵝竟然變成了一隻渾身雪白、脖頸長長的美麗的小天鵝!而河面漂浮著的那些死去的白天鵝,都變成黑灰色的了,看上去像是一片四散的垃圾。 這個故事打動了在場的所有人,大家不再憂心了。耶爾尼斯涅尤其高興,他指著畸形仔說,我知道,明天早晨你也會變成一隻可愛的小鹿!你的眼睛會比星星還明亮,你缺的那條腿也會像雨後的彩虹一樣長出來! 大家正為耶爾尼斯涅的話而欣慰的時候,他接著又說的一句話,讓在場的所有人都變了臉色:要是我的額尼遇見危險了,我也願意像那只醜陋的小天鵝一樣,替她去死! 維克特和柳莎的新婚之夜,因為這只畸形鹿仔的降生,而蒙上了一層陰影。我們知道它活不過三天,盼著妮浩能及時回來,好為死去的它跳神。 午夜時,天又落雨了。雨開始時很小,後來越下越大。一般來說,婚禮的日子有雨,是吉兆。所以我回到希楞柱後,聽著雨聲,那顆被畸形鹿仔所擾亂的心也漸漸平靜下來。 雨足足下了一夜,清晨時才停止。走出希楞柱,如同走入了仙境,遠山近山都被籠罩在白霧中,營地上也霧氣繚繞,看對面的人都影影綽綽的,讓人覺得自己仿佛已經離開土地,飄蕩在大氣中了。瓦羅加比我起得更早,他對我說,他去了河邊,金河水暴漲,岸邊的一些柳樹已經被淹沒在水中了,河面上彌漫著濃重的霧。他說如果雨再下一天,恐怕水會溢出河床,營地怕是呆不住了,要隨時準備著向上游的高處搬遷。 我惦記著那只畸形鹿仔,問瓦羅加它是否還活著?瓦羅加笑著告訴我,它不但活著,而且看上去很精神。它不僅能叼母鹿的奶頭吃,還能趔趄著走幾步路呢。我很吃驚,對他說,一隻三條腿的鹿仔怎麼走路呀?瓦羅加說,你不信,過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來到金河畔,河面上的霧氣比山上的更大,能聽得見嘩嘩的水聲,卻看不見水光。拉吉米正在給母鹿拴籠頭,那只畸形鹿仔果然在歪斜著走路。拉吉米說,它似乎特別喜歡河上的霧,總想往河裡走。不過它走不遠,試探著走個三步五步就要倒下。我對拉吉米說,一定要看好它,如果它死了,要抱回營地,等著妮浩回來,千萬不能讓烏鴉啄食了它。 霧氣的敵人一定是太陽了。中午的時候,太陽終於撕破了陰雲的臉。如果說霧氣是一群遊走著的白象的話,那麼陽光就是一支支鋒利的箭,它們一旦射出來,霧氣沒有不被擊中的,它們很快就被陽光所俘虜,消失了蹤影。天一晴,大家的心也跟著晴了。只要不下雨了,我們還可以留在原地,不必搬遷。因為那一帶山上的苔蘚豐厚,馴鹿不需要走太遠的路,就能找到吃的。這對處於接羔期剛剛結束、需要不斷把母鹿找回哺育鹿仔的我們來說,要少走許多彎路,舊營地無疑就是一塊寶地了。 孩子們很喜歡那只畸形鹿仔,霧氣一散,他們紛紛跑到金河畔去看它。達吉亞娜帶著貝爾娜和馬伊堪,用碧綠的青草編了一個草圈,套在它的脖子上,說是這樣它就不醜了。耶爾尼斯涅籠起一堆火來,給它驅趕蚊虻。 耶爾尼斯涅和畸形鹿仔出事的時候,是黃昏時分了。當時我們正在營地忙著晚飯。只見達吉亞娜和貝爾娜一路哭著從河畔跑來,她們說鹿仔和耶爾尼斯涅都讓河水給卷走了,已經看不見影子了,維克特劃著樺皮船去追他們了。 原來,太陽偏西的時刻,馬伊堪說她餓了,拉吉米就抱著她回營地給她弄吃的。走前他囑咐達吉亞娜他們,一旦鹿仔有問題,就去喊他。 達吉亞娜和貝爾娜先前跟耶爾尼斯涅一起,圍在鹿仔身邊玩耍。後來她們看見維克特握著魚叉來了,知道他這是要給愛吃魚的柳莎叉魚,就跑去看。漲水以後,魚會比平時多。維克特選擇的是轉彎處的一段水域,那裡有回流,魚就像剛被關進籠中的鳥一樣,上躥下跳著,很好叉。維克特站在水中央的一塊大石頭上,每叉上一條魚,就把它甩在岸上,讓達吉亞娜和貝爾娜用柳條把它們穿起來。那魚有的沒被叉中要害,上岸後仍然搖頭擺尾的,達吉亞娜和貝爾娜穿這樣的魚時,就要穿出一串串的笑聲。因為魚往往用它們的尾,掃著了她們的臉,給她們的臉塗上一層白色的黏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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