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額爾古納河右岸 | 上頁 下頁 | |
四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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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對許財發的話都沒表示什麼,只有依芙琳,她清了清嗓子,說,搞得好,搞得好!我們也該跟蘇聯人和日本人搞這個,他們從我們這裡拿走了那麼多的東西,得要回來!地主能鬥,他們就鬥不得?! 沒人附和依芙琳的話,她把大家挨個掃了一眼,搖了搖頭,慢吞吞地起身,重複了許財發剛才說的那句話「山中催人老啊」,然後躬著背走了。 那個晚上人們在營地點起篝火,烤著灰鼠肉,邊吃邊飲酒。酒後大家圍著篝火跳舞。我站在遠處欣賞著那團顫顫躍動著的橘黃的篝火,它是那麼的光華,不僅把近處的林地照亮了,就連遠處的山脊的曲線也被映照出來了。如果說天也在狩獵的話,那麼這團火就是它的獵物。這樣的獵物給天和我們都帶來了快樂。我相信天也在美美享用它的獵物,當篝火化為灰燼時,那些煙和光焰不都飄到天上了嗎?瓦羅加發現我獨自站著,就悄悄走到我背後。他用雙臂環繞著我的脖子,貼著我的耳朵動情地說:我是山,你是水。山能生水,水能養山。山水相連,天地永存。 如果把我們生活著的額爾古納河右岸比喻為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的話,那麼那些大大小小的河流就是巨人身上縱橫交織的血管,而它的骨骼,就是由眾多的山巒構成的。那些山屬大興安嶺山脈。 我這一生見過多少座山,已經記不得了。在我眼中,額爾古納河右岸的每一座山,都是閃爍在大地上的一顆星星。這些星星在春夏季節是綠色的,秋天是金黃色的,而到了冬天則是銀白色的。我愛它們。它們跟人一樣,也有自己的性格和體態。有的山矮小而圓潤,像是一個個倒扣著的瓦盆;有的山挺拔而清秀地連綿在一起,看上去就像馴鹿伸出的美麗犄角。山上的樹,在我眼中就是一團連著一團的血肉。 山巒跟河流不一樣,它們多數是沒有名字的,但我們還是命名了一些山。比如我們把高聳的山叫阿拉齊山,把裸露著白色石頭的山叫做開拉氣山,將雅格河與魯吉刁分水嶺上那片長滿了馬尾松的山叫做央格氣。將大興安嶺北坡的那座曾發現過一具牛頭的山稱做奧科裡堆山。山裡的泉水很多,它們多數清涼甘甜,但有一座山流出的泉水卻是苦澀的,好像那座山滿懷憂愁似的,於是這座山就被稱做「什路斯卡山」。 馬糞包很喜歡給山命名。比如看見哪座山苔蘚多,馴鹿喜歡在那流連,他就叫它「莫霍夫卡山」,也就是生有苔蘚的山之意。看到一座山上長滿了黃芪,他就叫它「埃庫西牙瑪山」,意謂「長滿黃芪的山」之意。這些山的名字我們還記得,但是具體是哪一座山卻記不得了。但有一座山的名字我們永遠記得,那就是金河流域的列斯元科山。 一九五五年的春天,馴鹿開始產仔的時節,我們決定給維克特和柳莎舉行婚禮了。因為維克特整整一個春天都在為柳莎打磨一串鹿骨項鍊。他們常常背著眾人,結伴出去採摘野果或是捕捉灰鼠。瓦羅加說,他們已是大人了,應該讓他們在一起了。 我們正在擔憂妮浩在主持婚禮時看到柳莎會想起死去的交庫托坎而難過,剛好傳來了我們氏族的酋長過世的消息。妮浩作為本氏族的薩滿,必須要為酋長主持葬禮,這樣她就可以避開柳莎的婚禮了。 酋長的葬禮,不僅妮浩要去,作為氏族烏力楞族長的魯尼也要去。他們離開的時候,我們並沒有說要為維克特舉行婚禮的事,怕遭到妮浩的反對。按道理說,我們氏族的酋長死了,婚禮是應該推遲的。但我想生命就是這樣,有出生就有死亡,有憂愁就有喜悅,有葬禮也要有婚禮,不該有那麼多的忌諱,所以妮浩和魯尼一離開我們,烏力楞的人就開始了婚禮的籌備。 妮浩和魯尼把一雙兒女留在營地了,妮浩跟我囑咐,一定要照顧好她的孩子。我讓她放心。因為已經九歲的達吉亞娜和比她小兩歲的貝爾娜非常親密,她們形影不離,是一對乖巧的女孩,不需要太操心。那時馬伊堪也有五歲了,達吉亞娜和貝爾娜喜歡找她玩耍,她們三個在營地前互相追逐的樣子,就是三隻翻飛的花蝴蝶。耶爾尼斯涅那年十歲了,他是個非常懂事的孩子,能吃苦,又勤快,比死去的果格力還要討人喜歡。妮浩吃格列巴餅時,他總是幫著往餅上抹上熊油,魯尼想喝茶時,他會麻利地把水燒開。他八歲時就跟著魯尼去打灰鼠,回來時總要順路背回一些乾枯的樹枝做燒柴。瓦羅加就說,耶爾尼斯涅長大了會是一個非常好的男人,溫和又勤懇。耶爾尼斯涅非常喜歡馴鹿仔,馬糞包和拉吉米給馴鹿接羔的時候,他總是跟著看,鹿仔一降生,他就跟小鹿一樣歡蹦亂跳的,揮舞著手臂歡呼。有的時候馴鹿覓食走得遠了,鹿仔挨了餓,女人們就要出去尋找母鹿,把它們抓回來,哺乳鹿仔。耶爾尼斯涅這時會跟著我們去找母鹿,他找到它們會說:你們也是你們的鹿媽媽喂大的,它們當年要是不喂你們,你們現在早就成了灰了。 妮浩他們走後的第三天,瓦羅加為維克特和柳莎主持了婚禮。由於婚禮的前一天下了一夜的雨,空氣非常的清新,林中的鳥兒叫得也格外地歡。 婚禮是在金河畔的一座山腳下舉行的。纖細的柳莎穿著我為她縫製的禮服,頭上戴著用野花編成的花環,脖子上掛著維克特精心為她打制的鹿骨項鍊,看上去是那麼的俏麗。馬糞包那天穿扮得很乾淨,他還刮了臉,看得出他對這樁婚事是滿意的,他的臉上始終掛著笑容。他自殘以後,聲音變得沙啞了,臉上的肌肉也懈松了。拉吉米對馬糞包說,應該給這座山起個名字,紀念維克特和柳莎的婚禮。那座山長滿了鬱鬱蔥蔥的松樹,馬糞包說,就叫它列斯元科山吧。列斯元科,也就是松樹林的意思。 這山一旦有了名字,瓦羅加立刻就把它用上了,他在主持婚禮時對維克特和柳莎說:我們聚集在馴鹿的接羔地,為你們的婚姻祝福。滔滔的金河水是你們愛的雨露,雄壯的列斯元科山是你們幸福的搖籃,願金河水永遠環繞著你們,願列斯元科山永遠伴你們入夢! 看著英姿勃勃的維克特,我想起了拉吉達,想起了我在迷路和饑餓的時候遇見的那個我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我的眼睛濕了。儘管瓦羅加那麼溫存地望著我,但是在那個時刻,我還是那麼熱切地想念拉吉達。我驀然明白,在我的生命之燈中,還殘存著拉吉達留下的燈油,他的火苗雖然熄滅了,但能量一直還在。瓦羅加雖然為我注入了新的燈油,並用柔情點燃了它,但他點燃的,其實是一盞燈油半殘的舊燈。 婚禮儀式結束後,大家開始吃肉喝酒,唱歌跳舞。婚禮的菜肴是傑芙琳娜操辦的。她灌制的香腸大受歡迎。她把麅子肉剁碎,然後摻上老桑芹和山蔥,兌上鹽,攪拌以後灌進腸衣裡,放到鐵鍋的沸水中,輕輕煮它個三五分鐘,將它撈出,用刀子切成段,吃起來鮮美無比。她還用吊鍋煮了幾隻野鴨,湯鍋裡放了切碎的野韭菜,鴨子吃起來肥而不膩。此外,還有清煮麅頭、馴鹿奶酪、烤魚片和百合粥。可以說,我經歷過的婚筵,那是最豐盛的一次了。瓦羅加幾次讚歎傑芙琳娜的手藝,把她誇得臉都紅了。 瑪利亞跟依芙琳一樣,腰完全彎下來了。她們雖然都坐在篝火旁喝喜酒,但兩個人一句話也沒有,甚至連看都不看對方一眼。瑪利亞那時終日咳嗽著,一咳嗽大發了就要氣喘。依芙琳一聽到瑪利亞的咳嗽聲,就像聽見了福音,眉毛會得意地挑起來,臉上現出不易察覺的微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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