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額爾古納河右岸 | 上頁 下頁
三十


  男人們去東大營的時候,依芙琳果然開始了對婚禮的籌備。她平素攢下的一塊塊布,全部被拿了出來。她要給金得和傑芙琳娜各縫製一套禮服。我羡慕依芙琳的手藝,所以她做活的時候,我就抱著安道爾去看。依芙琳存有一件魚皮衣,她把它展開給我看。它是淺黃色的,上面附著斑斑點點的灰色花紋,開領,直筒袖,拉帶扣,非常簡潔,又非常美觀,是我的祖母年輕時穿過的。依芙琳說,我祖母中等個,偏瘦,而她個子高,偏胖,所以她一直穿不上它。她說其實魚皮衣比麅皮衣還結實,她把這衣服在我身上比量了一下,驚喜地說,我看你穿上行,緊不到哪裡去,送你吧!我說,傑芙琳娜就要做金得的新娘了,她的身材穿它正好,留著給她吧。依芙琳歎了一口氣,說,她跟我們又沒骨血關係,這是祖上傳下來的,憑什麼給她!我從她的歎息聲中感悟到她骨子裡對這門親事也是不太滿意的,就勸阻她,不要太拗著金得,他不喜歡傑芙琳娜,何必逼他呢?依芙琳直著眼,定定地看了我半晌,輕聲說,你喜歡拉吉達,可拉吉達去哪裡了呢?伊萬喜歡娜傑什卡,最後娜傑什卡還不是帶著孩子離開了他?林克和你額格都阿瑪都喜歡達瑪拉,可他們最後快成仇人了。金得喜歡妮浩,妮浩最後還不是嫁給了魯尼?我看透了,你愛什麼,最後就得丟什麼。你不愛的,反而能長遠地跟著你。說完,依芙琳又歎了一口氣。我不忍心跟一個心底積存著深深的情感憂傷的女人再談什麼幸福對一個人的重要,哪怕那幸福是短暫的,也就隨她去了。

  依芙琳為金得縫製了一件藏藍色的左右開衩的長袍,領口和袖口鑲上淺綠的花邊。她還用那些本已派不上大用場的碎麅皮和布頭,為傑芙琳娜連綴成一件禮服。那是條上身緊,下擺寬的長裙,半月形的領子,馬蹄袖,腰間鑲著翠綠的橫道,非常漂亮,讓我想起尼都薩滿為母親縫製的那條羽毛裙子。配這件禮服的,是一雙軋著花邊的鹿皮靴子。此外,她還為他們做了一床麅皮被,一條野豬皮毛做成的褥子。她說不能讓新娘睡熊皮褥子,那樣會不生養的。

  當男人們從東大營受訓歸來時,依芙琳已經把婚禮需要的東西置辦齊全了。

  那是晚夏時節,也是森林中的植物生長得最旺盛的時節。依芙琳跟金得說讓他迎娶傑芙琳娜的時候,他不再反對。

  達西這次回來顯得神采飛揚,他帶回來一件土黃色的棉大衣。他在東大營不僅學會了騎馬,還跟著偵察班偷渡過額爾古納河,到左岸去了。瑪利亞聽說達西去過蘇聯,嚇得跌坐在地上,連連說著,要是回不來可怎麼辦啊,日本人這不是把我的獨苗往懸崖下推嗎?她這一番嘮叨把大家都逗笑了。達西跟我們說,他是和另外兩個人趁著黑夜,乘著樺皮船登上額爾古納河左岸的。他們把船藏在岸邊的樹叢裡,然後沿著公路,去尋找鐵路線,統計那一帶有多少座橋樑和道路,以及兵力佈防情況。達西負責拍照,其中會寫字的那個人做記錄,另一個人負責觀察和報數。鐵路線上每天往來的列車的種類、次數以及列車的節數,要一一記錄下來。他們背著槍和乾糧袋,乾糧袋裡裝著足夠七八天生活的肉乾和餅乾。達西說,有一天,他正在拍鐵路線上一座圓拱形的橋樑的時候,被巡邏的蘇聯士兵發現,他們大叫著追了上來,達西他們嚇得一路狂奔,逃入林中。達西說幸虧他把照相機挎在了脖子上,否則會在驚慌中丟了。從那天起,他們發現道路和橋樑上增加了巡邏的人數和次數。他們的偵察也就越來越艱難了。達西他們在蘇聯境內呆了七天,然後找到藏樺皮船的地方,趁著黑夜返回右岸。日本人對他們的偵察成果很滿意,給每人獎勵了一件棉大衣。

  我們聽達西講述的時候,依芙琳突然對伊萬說,要是你像達西一樣學會了偵察,去了蘇聯,不就能把娜傑什卡找回來了嗎?

  伊萬把那兩隻大手絞在一起,什麼也沒說,沉著臉走了。坤得歎了一口氣,他大概想埋怨依芙琳幾句,但終於沒敢把話說出口。

  哈謝說,日本人派人到蘇聯境內偵察這些東西,看來是要把滿洲國的疆域延伸到那裡去。依芙琳「哼」了一聲,說,他們是做夢吧,這裡都不是他們的地界,他們在這裡等於是搶吃搶喝,還想到蘇聯那裡再去撈一口?他們以為蘇聯那麼好欺負?!我看他們是白惦記!

  那時我們即將由夏營地向秋營地轉移,依芙琳說一定要趕在這之前把婚禮辦了。她跟坤得去了一次女方的烏力楞,定下了日子。

  伊萬一行帶著金得把傑芙琳娜迎進我們烏力楞的時候,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金得穿著那件簇新的長袍,表情一直很冷淡。傑芙琳娜穿著依芙琳縫製的禮服和靴子,插了滿頭的野花,歪著嘴樂,看上去喜氣洋洋的。依芙琳本來要請傑拉薩滿為金得主持婚禮的,但伊萬堅持要由本氏族的薩滿來主持婚禮,依芙琳只得做出讓步。當妮浩代表全烏力楞的人對他們說出祝福的話的時候,傑芙琳娜滿面笑容地看著金得,而金得卻把目光放在妮浩身上。金得看妮浩的眼神是那麼的柔情和淒涼,讓我心裡一陣難受。

  婚禮儀式結束後,人們圍著篝火喝酒吃烤肉,然後唱歌跳舞。金得很周到地給每一個人都敬了一碗酒,之後他揮了揮手,對歡聚著的人們說,你們好好地吃吧、喝吧、唱吧、跳吧!我太累了,要離開你們了。大家都以為他被婚禮折騰累了,回希楞柱歇息去了。他剛走,達西也走了,誰都知道,他是去騎馬了。他每天下午都要去河邊騎一會馬。

  傍晚的時候,達西突然出現在篝火旁,他滿面淚痕。大家正在嬉笑著看哈謝和魯尼跳熊鬥舞。他們倆喝多了,嘴裡發出「吼莫、吼莫」的叫聲,彎著腿,傾著身子,跳得搖搖晃晃的,十分有趣。達西的淚水讓瑪利亞一驚,她以為馬出事了,剛要問他,只見妮浩從火堆旁站了起來,她打了一個激靈,對達西說:是金得吧?達西點了點頭。

  達西騎馬歸來,快到營地的時候,從一棵風乾的松樹上,看到了金得懸掛著的屍體。那棵樹我見過,它雖然直立著,但已乾枯,身上一片綠葉都沒有,只有兩片鹿角似的斜伸出來的枝椏。當時我和依芙琳拾柴火的時候,我剛要在它身上動斧頭,被依芙琳制止了。我說這棵樹已經死了,為什麼不能砍?依芙琳說既然這棵樹的枝椏像鹿角,就不能輕易砍了它,沒准哪一天它會復活。依芙琳怎麼也不會想到,正是這棵樹索去了金得的命。那枝椏看上去又幹又脆,似乎連貓頭鷹都禁不住,誰能想到它卻能穩穩地把金得吊死呢?不是它是鋼鐵變成的,就是金得是羽毛變成的。

  妮浩說,金得很善良,他雖然想吊死,但他不想害了一棵生機勃勃的樹,所以才選擇了一棵枯樹。因為他知道,按照我們的族規,凡是吊死的人,一定要連同他吊死的那棵樹一同火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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