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額爾古納河右岸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就在妮浩坐起來的那個時刻,瑪利亞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報信,說是瑪魯王死了。它活了有二十年了,是老死的。我們都沉浸在哀痛之中。一般來說,瑪魯王走後,它脖頸下的銅鈴被取下來後,要存放在薩滿那裡,等選中了新的瑪魯王,由薩滿給它佩帶上去。

  我們到了鹿群中,只見瑪魯王側身倒在地上,它身上的毛髮由於經歷了歲月風雨的侵蝕,看上去就像斑斑殘雪。我們跪在它面前。妮浩很自然地走上前,她解下瑪魯王頸下的銅鈴,突然把它們放入口中。魯尼驚叫著,妮浩,你怎麼吃銅鈴呢?!他的話音才落,那對銅鈴已經被她乾淨利索地吞進口中。銅鈴足有野鴨蛋那麼大,就是牛的粗嗓子的話,也不可能那麼順利地把它們吞進去。魯尼嚇壞了。妮浩卻像沒事的人似的,連個嗝都沒打。

  每年的四月底到五月,是母鹿產仔的季節。那時我們會找一處傍依著河流、石蕊比較豐厚的山溝作為接羔點。把公鹿、閹鹿圈進簡易鹿圈,以使接羔順利。那時離母鹿產仔的日子還有一個月的時光呢,我們還沒有選擇接羔地,滯留在舊營地。吞下銅鈴的妮浩突然對我們說,新的瑪魯王要出世了!

  妮浩說得沒錯,有一隻白花的母鹿,突然間發出叫聲,跟著,一隻雪白的小鹿仔誕生了!它看上去就像落在大地的一朵祥雲。我們和妮浩奔向那只鹿仔的時候,妮浩突然間停了下來,她張開嘴,伸出一雙手來,輕而易舉地就把銅鈴從嘴裡吐了出來。她一手托著一個銅鈴,慢慢地走向剛誕生的瑪魯王。那銅鈴看上去是那麼的乾淨、明亮,好像剛被鍛造出來,妮浩的身體裡一定有一條清澈的河流,才能把銅鈴上的風塵洗刷得如此徹底!

  那只馴鹿仔成了我們的瑪魯王,妮浩最終把銅鈴掛在了它的頸下。

  我們埋葬死去的瑪魯王的時候,妮浩唱了一支歌,那是她唱神歌的開始。

  你身上那雪一樣的白色啊,

  它融化在春天了。

  你腳下那花朵一樣的蹄印啊

  已經長出了青草。

  天上出現的兩朵白雲啊,

  是你那雙依然明亮的眼睛!

  妮浩唱神歌的時候,碧藍的天空確實出現了兩朵圓圓的、雪白的雲。我們望著它,就像望著我們曾

  經熟悉的瑪魯王的那雙明淨的眼睛。魯尼滿懷憐愛地把妮浩抱在懷中,用手輕輕撫摩她的頭髮,是那麼的溫存和憂傷。我明白,他既希望我們的氏族有一個新薩滿,又不願看到自己所愛的人被神靈左右時所遭受的那種肉體上的痛苦。

  草綠了,花開了,燕子從南方回來了,河流上又波光蕩漾了。妮浩當我們氏族薩滿的儀式,就在春光中舉行了。

  按照規矩,新薩滿的請教儀式,須到老薩滿所在的烏力楞去。那時妮浩又懷孕了,魯尼怕她出去辛苦,就由伊萬出面,從別的氏族請來了一位老薩滿,為妮浩主持新薩滿的出道儀式。她叫傑拉薩滿,七十多了,腰板挺直,牙齒齊密,烏髮滿頭。她聲音洪亮,連續喝上三碗酒,眼神也不會發飄。

  我們在希楞柱的北側立下兩棵火柱,左邊的是白樺樹,右邊的是松樹,它們須是大樹。在這兩棵大樹的前面,還要立兩棵小樹,依然是右邊為松樹,左邊為白樺樹。然後在兩棵大樹間拉上一道皮繩,懸掛上供奉薩滿神靈的祭品,如馴鹿的心、舌、肝、肺等,在小樹上,塗抹上馴鹿的心血。除此之外,傑拉薩滿還在希楞柱的東面掛上一個木制的太陽,在西面掛上月亮。又用木塊做了一隻大雁,一隻布穀鳥,分別掛上去。

  跳神儀式開始了。全烏力楞的人都坐在火堆旁,看傑拉薩滿教妮浩跳神。妮浩披掛著的,正是尼都薩滿留下的神衣,不過它們經過了傑拉薩滿的改造。因為尼都薩滿一度胖過,又比妮浩高,神服對她來說過於肥大。妮浩那天仿佛是又做了一次新娘,穿上薩滿服的她看上去是那麼的美麗、端莊。神衣上面既有用木片連綴成的人的脊椎骨的造型,又有象徵著人的肋骨的七根鐵條、雷電的造型以及大大小小的銅鏡。她系著那條披肩,更是絢麗,那上面掛的飾物有水鴨、魚、天鵝和布穀鳥。她穿著的神裙,綴著無數串小銅鈴,吊著十二條彩色的飄帶,象徵著十二個屬相。她戴的神帽,像一隻扣在頭頂的大樺皮碗,後面垂著長方形的布簾,頂端豎著兩隻小型的銅制鹿角,鹿角叉上懸掛著幾條紅黃藍的象徵著彩虹的飄帶,而神帽的前面垂著紅色的絲條,剛好到妮浩的鼻樑那裡,使她的目光要透過絲線的縫隙才能透射出來,為她的眼睛增添了神秘感。跳神之前,按照傑拉薩滿所教的,妮浩先在全烏力楞的人面前講了幾句話,表示她成了薩滿後,一定要用自己的生命和神賦予的能力保護自己的氏族,讓我們的氏族人口興旺、馴鹿成群,狩獵年年豐收。然後她左手持著神鼓,右手握著麅腿鼓槌,跟著傑拉薩滿開始跳神了。傑拉薩滿雖然年紀很大了,但她跳起神來是那麼的有活力,她敲擊著神鼓的時候,許多鳥兒從遠處飛來,紛紛落到我們營地的樹上。鼓聲和鳥兒的啼叫交融在一起,那麼的動聽,那是我這一生聽過的最美好的聲音了。妮浩跟著傑拉薩滿從正午一直跳到天黑,足足六七個小時,她們都沒有停歇一刻。魯尼心疼妮浩,他端著一碗水,想讓妮浩喝上一口,可妮浩看也不看那碗一眼。妮浩的鼓打得越來越好,薩滿舞也跳得越來越熟練,越來越好看。當她們停下來的時候,魯尼碗裡的水比先前多了,那是他額頭上滾下的汗水注入其中了。

  傑拉薩滿在我們營地住了三天,跳了三天的神。她用她的鼓聲和舞蹈使妮浩成為了一名薩滿。

  傑拉薩滿要走了,伊萬帶著兩頭酬謝的馴鹿去送她。就在他們要離開營地的時候,在送行者的行列中,依芙琳出現了。她穿了一身的黑衣裳,看上去就像一隻烏鴉。依芙琳說,她已為自己的兒子金得定下了婚期,等到金得從烏啟羅夫受訓回來,他要迎娶他的新娘傑芙琳娜。她說她兒子的婚禮一定要由一個德高望重的薩滿來主持,她喜歡傑拉薩滿,所以提前向她發出邀請,請她答應。我還記得傑拉薩滿只是抽了一下嘴角,既沒點頭,也沒搖頭,就騎上馴鹿,跟我們招了招手,喚伊萬上路。他們離開營地的時候,附近的一棵松樹上傳來了啄木鳥清脆的啄木聲,好像傑拉薩滿曾在營地敲響的神鼓的餘音。

  傑拉薩滿和伊萬剛走,金得就和依芙琳吵了起來。金得對依芙琳說,我金得就是一輩子不娶女人,也不跟那個歪嘴姑娘住在一座希楞柱裡,如果真那樣的話,還不如讓我住進墳墓裡!說完,他目光濕濕地看了一眼妮浩,妮浩抿了一下嘴,趕緊低下頭。依芙琳冷笑了一聲,說,那你就住進墳墓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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