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額爾古納河右岸 | 上頁 下頁
三十一


  我還記得當我們到達出事現場的時候,那棵枯樹突然發出烏鴉一樣「嘎嘎」的叫聲,接著,它的身子向西面傾斜,懸空的金得也跟著向西傾斜,它就仿佛是抱著金得一樣,「轟——」的一聲倒在林地上,斷成幾截。很奇怪的是,樹身斷了,那兩片鹿角似的枝椏卻絲毫未損。依芙琳走上前,用腳狠命地踩著它,聲嘶力竭地叫著:鬼呀,鬼呀!她用盡了力氣,枝椏卻完好無損,依然向她張開美麗的觸角。依芙琳哭號著,坤得卻哭不出來。坤得的臉被痛苦弄得扭曲了,他最後哆哆嗦嗦地對依芙琳說了一句話:這回他是你依芙琳的兒子了吧?

  大概沒有一個薩滿能像妮浩那樣,在一天之中既主持了婚禮,又主持了葬禮,而且是為同一個人。吊死的人通常當日就發喪,所以我們把金得活著時穿過的衣服、用過的東西都拿來,連同金得和那棵樹,一同火葬。當妮浩點起火來的時候,傑芙琳娜突然往火裡沖去,她哭叫著:金得,別撇下我,金得,我要跟你一起走!我和瑪利亞合力拉著她,可她的腳還是踏在火上了,她的力氣實在是太大了。最後伊萬用他那雙力大無窮的手把她從火堆旁拉回來,她坐在地上,哭得那麼的悲切。

  火光撕裂了黑夜,也映紅了傑芙琳娜的臉。我們誰也沒有想到,就在這個時候,達西突然走到傑芙琳娜面前,他跪下來,對她說:金得不要你了,你就是跟著他走,他也是不要你的。你去追一個心裡沒有裝著你的男人,是不是太蠢了?!你嫁給我吧,我娶你,我不會讓你往火堆裡跳的!

  如果你們問我:你這一生經歷過多少驚心動魄的時刻?我會告訴你,達西跪在火葬金得的現場,向剛剛成為寡婦的傑芙琳娜求婚,是我所經歷的最難以忘懷的時刻。瘦弱的達西在那個時刻看上去就是一個威武的勇士。

  在場的人都呆住了,不呆的只有火光。它越燃燒越旺盛,一股奇異的香氣撲入鼻息,誰都知道,那是金得的肉體即將融化的氣息。

  瑪利亞愣怔了許久後,突然醒過神來,她抱住達西,連聲叫著,達西,達西,你醉了嗎,你醒醒神啊。傑芙琳娜比你大這麼多,又是個歪嘴,她現在已是寡婦了,你瘋了嗎?你可不要糊塗啊,達西,達西!

  達西不說話,他推開瑪利亞,依然跪在傑芙琳娜面前,溫柔地看著她,好像燕子看著自己的巢穴;傑芙琳娜呢,她被這突如其來的姻緣驚呆了,她不再哭泣,她看著達西,就像一株枯萎的草在看著久違的雨水,滿懷期盼和感念。就在大家都陷入沉默的時刻,妮浩唱起了神歌。為她伴奏的,是「劈啪劈啪」的火聲。

  魂靈去了遠方的人啊,

  你不要懼怕黑夜,

  這裡有一團火光,

  為你的行程照亮。

  魂靈去了遠方的人啊,

  你不要再惦念你的親人,

  那裡有星星、銀河、雲朵和月亮

  為你的到來而歌唱。

  火光漸漸小了,熄滅了。枯樹和金得一起化為灰燼,黑夜又掉頭回來了。我們返回營地。婚禮的篝火已經像花一樣凋謝了,營地裡彌漫著哀愁的氣息。依芙琳哭泣著,瑪利亞也哭泣著,我不知道該安慰她們哪一個人才好。我悄悄問走在我身邊的達西:你真的要娶傑芙琳娜?達西說,我說的話,我就要去做。我又問他,你真的喜歡傑芙琳娜?達西說,金得不要她了,可她都嫁到我們這裡了,是我們的人

  了。她成了寡婦,又是個歪嘴,我要是不娶她,她跟誰呢?我不願意看到她的淚水,她太可憐了。達西的話讓我的眼睛濕了,不過他看不見我眼裡的淚花,那晚沒有月亮,星星也是那麼的暗淡。人置身在那樣的黑夜裡,也就成了黑夜。

  我離著坤得的希楞柱最近,就在金得離去的那個夜晚,那座希楞柱裡傳出依芙琳一陣連著一陣的叫聲。我以為坤得因為金得的死而怪罪依芙琳,在教訓她,就披上衣服,打算勸阻一下坤得。待我走到近前,只聽依芙琳在呼喊:坤得,我不要,我痛!我痛,我不要啊!坤得沒有講話,但我聽見了他沉重而急促的喘息和一種鞭撻人的風聲,他就好像在對依芙琳「噠噠噠」地發射著子彈。我明白坤得在用什麼方式懲罰依芙琳了。我返回希楞柱,看見先前還在睡著的維克特已經醒來,他正往火塘裡添木柴。他對我說,額尼,外面好像有狼在叫,我們得把火弄旺了,嚇跑狼,要不狼進來把安道爾叼走可怎麼辦呀!

  第二天早晨,伊萬讓大家收拾東西,準備向秋營地轉移。我明白,他是要儘快離開這個令大家傷心的營地。只一夜的時間,依芙琳就瘦了一圈,她眼圈紅腫,走起路來還有些跛腳。我們都用同情的目光望著她,只有瑪利亞,她投向依芙琳的是仇恨的目光。我明白,她在內心深深地責備著依芙琳,如果不是她讓金得強行娶他不愛的姑娘,金得就不會死。金得不死,達西就不會憐憫傑芙琳娜,而動了娶她的念頭。讓瑪利亞接受傑芙琳娜,等於讓她光著腳在冰河上走過,實在太艱難了。

  瑪利亞對達西說,你真要娶傑芙琳娜,也得等她為金得守滿三年孝。

  達西說,我等。

  瑪利亞又說,傑芙琳娜現在還屬￿依芙琳家的人,這三年,她得跟依芙琳他們住在一起。

  依芙琳和坤得沒說什麼,他們打量了一眼傑芙琳娜。

  傑芙琳娜對達西說,我回我們那裡去住,三年以後,你想娶我,就去找我。你要不去,我也不怪你。

  達西說,我去!

  我們在向秋營地轉移的時候,達西騎著馬,帶著傑芙琳娜,送她回去。他們騎在一匹馬上。雖然伊萬告訴了達西我們搬遷的方向,但魯尼還是不放心,邊走邊用斧頭砍著「樹號」。開始時瑪利亞還無動於衷,但到了黃昏時,當山谷和河流都沐浴著金色的落日光芒時,瑪利亞抑制不住地哭了。那時魯尼正在一棵大樹上砍著樹號,瑪利亞沖上來,奪下魯尼手中的斧子,大聲地喊著:我不想讓達西找到我們,讓他走吧,別再讓我看見他了!!她的聲音回蕩在山谷,傳來陣陣回音。回音聽上去是那麼的悠揚,好像不是從瑪利亞口中發出去的,想必那尖銳的聲音經過了樹木、雲朵和微風的碰觸,變得溫柔了。

  這年的秋天,我開始在岩石上畫畫了。

  如果不是因為伊萬打鐵,如果不是因為打鐵場地的泥土跟鐵一樣經過了冶煉,變得豔麗細膩起來,我就不會動了要把它當顏料的念頭。

  如果我不在岩石上畫畫,從小就愛跟著我的依蓮娜也許就不會學畫畫,她青春的身影也不會那麼早地隨著貝爾茨河而去。

  可我覺得畫畫是沒罪的,它幫我說出了那麼多心中的思念和夢想。

  你們現在都知道貝爾茨河支流的阿娘尼河畔的岩石畫,在河畔已經風化了的岩石上,呈現的是一片血色的岩畫。我們的祖先利用那裡深紅的泥土,在岩石上描畫了馴鹿、堪達罕、狩獵的人、獵犬和神鼓的形象。

  我畫岩畫的時候,阿娘尼岩畫還沒被發現,雖然它早在我之前就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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