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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達西為山雞做完祭禮後,把肉烤熟了,先撕下幾條肉喂獵鷹,然後自己才吃。也許是絕食了三天對吃已經有些生疏,達西吃得慢條斯理的。他從月亮東升一直吃到月亮西沉,吃完,他拄著拐杖,肩膀上馱著奧木列,在營地走來走去,最後他停在伊萬的希楞柱前,「嗚嚕嚕」地叫著,把伊萬叫了出來。伊萬出來,他看見達西正對著他笑。伊萬對大家說,那是他見過的世界上最讓人膽寒的笑容。

  那是我們搬遷最為頻繁的一個冬天。除了灰鼠之外,野獸格外少。我們在山谷中看見許多死去的麅子,林克說瘟疫一定傳播到了麅子身上。

  獵物少了,狼卻不少。它們大概也找不到可吃的東西了,常常三五成群地跟在我們身後。我們和我們那僅存的三十幾頭馴鹿是它們夢想的食物。入夜,營地周圍的狼嗥聽上去格外的淒厲,我們不得不讓希楞柱外的篝火徹夜不熄。狼的眼睛再厲害,也懼怕火的眼睛。達西一聽到狼嗥,就會攥緊拳頭,把牙齒咬得「咯吱咯吱」地響。他更加頻繁地用那張狼皮訓練獵鷹,獵鷹看上去也比以前更加機敏,充滿了鬥志,隨時準備著為達西復仇。達西就是在這年最嚴寒的時令,帶著他心愛的奧木列永別了我們。

  達西對待所有的狼嗥都會憤怒,而獵鷹卻不是這樣,它雖然也昂著頭,但很沉靜。哈謝說,達西出事的那天晚上的狼嗥卻讓獵鷹躁動不安,它在希楞柱裡飛起落下的,像是受了什麼驚擾。達西一見獵鷹這個樣子,一反常態地哈哈大笑著,連連說,報仇的時刻到了!瑪利亞和哈謝對達西怪誕的舉止已經習以為常了,所以並未特別理會,他們睡下了。

  那個晚上達西帶著獵鷹出去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早晨哈謝起來,沒有看見達西和獵鷹,以為他去伊萬那裡了。自從伊萬為尼都薩滿而頂撞他以後,他特別愛找伊萬示威。然而他不在伊萬那裡。哈謝又去別的希楞柱尋找,仍然不見達西的影子。想著他瘸著腿不會走遠,很可能就在附近的樹林中帶著奧木列尋找獵物,哈謝也不著急。

  馱運神像的瑪魯王和馱運火種的馴鹿也逃脫了瘟疫。看見它們,我們就像在黑暗中看見了兩團火光。瘟疫過後,它們覓食歸來,總是一前一後走在隊伍裡,白色的瑪魯王走在最前面,而灰色的馱火種的馴鹿斷後。它們就像一個大家庭的兩個家長,忠實地護衛著所剩不多的馴鹿。

  這天早晨回到營地的馴鹿仍是瑪魯王走在最前面,然而它的嘴下多了一樣東西,它叼著一隻翅膀。迎著馴鹿的林克發現那只翅膀後,覺得奇怪,就把它拿到手中。他仔細地看那只翅膀,一看就心驚肉跳了,那褐色中隱藏著點點的白色以及條條深綠顏色的翅膀,難道不是達西的奧木列身上的翅膀嗎?林克連忙拿著翅膀去找哈謝。哈謝一看,知道大事不好,就去尼都薩滿那裡,想把這事告訴給他。可是尼都薩滿不在營地,哈謝和林克出去尋找,走了不遠,就見尼都薩滿在四棵直立的松樹間搭著木杆,哈謝癱倒在地上,他知道,尼都薩滿一定是在為達西搭建墓葬。

  那個時候死去的人,都是風葬的。選擇四棵挺直相對的大樹,將木杆橫在樹枝上,做成一個四方的平面,然後將人的屍體頭朝北腳朝南地放在上面,再覆蓋上樹枝。尼都薩滿是從夜晚的星星中看出達西要離開我們的。他在深夜時看見有一顆流星從我們營地劃過,從那陣陣狼嗥中,他知道要走的人一定是達西,於是清晨起來,就為達西選擇了風葬之地。

  大家順著馴鹿的蹤跡,在營地附近的白樺林中找到了達西,確切地說是找到了一片戰場。許多小白樺被生生地折斷了,樹枝上有斑斑點點的血跡;雪地間的蒿草也被踏平了,可以想見當時的搏鬥有多麼的慘烈。那片戰場上橫著四具殘缺的骸骨,兩具狼的,一具人的,還有一具是獵鷹的。林克說,那兩條狼中的一條一定是當年從達西手中逃脫的小狼,它長大後,又生下了自己的狼崽,如今它是循著達西的氣息,帶著自己的孩子為它死去的老母狼來報仇的。

  我和依芙琳在風葬地見到了達西,或者說是見到了一堆骨頭。最大的是頭蓋骨,其次是一堆還附著粉紅的肉的粗細不同、長短不一的骨頭,像是一堆乾柴。林克和伊萬依據現場的情況,判斷獵鷹確實幫助達西報了仇,不過他們在與狼搏鬥時也是身負重傷,不能動彈。狼死了,他們也回不來了。血腥氣吸引了另外幾條惡狼,它們趕來,吃掉了達西和獵鷹。它們沒有吃自己的同類,但那兩條死去的狼也沒有逃脫被吃的命運。淩晨時,成群的烏鴉和鷹隼將它們作為了豐盛的早餐。馴鹿在回歸營地的途中看到一片白骨,它們從殘存的獵鷹翅膀上知道達西死了,為了給主人報信,瑪魯王就叼回了奧木列的翅膀。

  我一想到達西和獵鷹很可能是在還有氣息的時候被狼吃掉的,忍不住一個連著一個地打寒戰。在我們的生活中,狼就是朝我們襲來的一股股寒流。可我們是消滅不了它們的,就像我們無法讓冬天不來一樣。

  尼都薩滿把獵鷹的骨架也拾撿起來,把它同達西葬到一起了。達西其實是幸福的,他最終看到了他的仇敵的覆滅,而且他是和心愛的奧木列葬到了一起。

  依芙琳在達西的那堆骨頭前告訴我,達西當年是為了保護馴鹿而成為瘸子的。夏天時,狼愛襲擊落在馴鹿群後面的馴鹿仔。有一次丟了三隻鹿仔,達西出去找。他看見那三隻鹿仔被一大一小兩條狼圍困在山崖邊,發著抖。達西沒有帶槍,身上只有一把獵刀。他搬起一塊石頭,扔向老狼,正砸在它的腦袋上,老狼被激怒了,血紅著臉朝達西反撲。達西就赤手空拳和它搏鬥,在搏鬥的時候,那條小狼死死地咬住達西的一條腿不放;達西最終打死了老狼,可是小狼卻在他眼皮子底下溜走了,它咬斷了達西的一條腿。那三隻鹿仔得救了,它們跟著達西返回營地。鹿仔是走回來的,而達西則是爬著回來的,他的手裡還拖著一張血淋淋的狼皮。

  獵鷹和達西走了。獵鷹的家在天上,達西跟著它走,是不愁住的地方了。

  達西離開後,瑪利亞突然病了,她吃什麼都吐,虛弱得起不來了。所有人都認為瑪利亞活不長了,只有依芙琳,她說瑪利亞以後不會在給馴鹿鋸茸的時候見著鮮血流淚了。誰都明白,依芙琳認為瑪利亞懷孕了。可達瑪拉和娜傑什卡依據瑪利亞的反應,判斷她不是懷孕了,而是生了重病了,哪有懷孕的人連喝水都吐呢?人們眼見著瑪利亞一天天地消瘦下去,連她自己也認為來日無多,她勸哈謝,她死了以後,一定要再娶一個女人,要健壯的、能生養的女人!哈謝哭了,他對瑪利亞說,如果她離開了他,他就會變成鴻雁,追她到天上。

  哈謝沒能變成鴻雁,瑪利亞有一天突然坐了起來,她能吃能喝了。春天快到的時候,她的肚子大了,臉也變得圓潤了,看來依芙琳的判斷是對的,從此後她和哈謝的臉上就總是掛著笑容。依芙琳說,瑪利亞那麼多年不孕,與達西剝下來的那張母狼皮有關。那張狼皮是不吉祥的。現在達西沒了,狼皮也沒了,希楞柱裡再沒有陰晦的氣息,瑪利亞才會懷孕。但是哈謝和瑪利亞卻不這樣認為,他們覺得恰恰是達西的靈魂保佑他們有了孩子,因為達西一直想要自己的奧木列,他們甚至把未出生的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他「達西」。依芙琳撇著嘴說,叫「達西」的人是沒有好命的,烏力楞出一個瘸子達西還不夠嗎?!

  春天的時候,馴鹿產仔了。不過產下的鹿仔十有八九都死去了。林克說,瘟疫讓馴鹿的體質下降,它們交配出的鹿仔先天不足,所以頻頻死亡。他說必須要趕在秋末馴鹿交配期到來前,從別的烏力楞換取來幾頭健壯的公馴鹿,不然的話,明年春天我們面對的仍然可能是不會給我們帶來喜悅心情的鹿仔。他決定到阿巴河邊的斯特若衣查節上去換馴鹿。

  斯特若衣查節是我們慶祝豐收的傳統節日。它到來時,雨季也來了。在我出生以前,每逢這個節日到來時,人們會渡過額爾古納河,到普克羅夫克去過節。人們聚集在一起唱歌跳舞,交換獵品,有的氏族之間還會聯姻,比如哈謝和瑪利亞就是在那裡相遇,並且訂了婚的。不過後來過節的地點改在珠爾幹屯的阿巴河邊了。很多安達喜歡這時候來到阿巴河邊,用馬隊帶來槍支、子彈以及各種生活用品,等待獵民換取。有的時候,烏力楞與烏力楞之間,也會進行獵品交換,比如馴鹿少的部落,會用自己的獵品換取馴鹿多的部落的馴鹿。

  由於羅林斯基是我們信賴的安達,所有的獵品都是經由他交換出去的,我們很少缺過什麼東西,所以儘管我們氏族連年都有人去阿巴河畔歡聚斯特若衣查節,但我們烏力楞卻很少有人去。在我的印象中,那些年只有尼都薩滿和坤得各去過一次。尼都薩滿是為一個升天的薩滿跳神而去的,那個生活在阿巴河畔的薩滿正好在這個節日前離去。而坤得去那裡是想用樺皮桶換取幾匹馬,他用馴鹿馱著幾十個大大小小的樺皮桶,結果只換得一匹瘦馬回來。依芙琳恥笑他的時候,坤得氣得雙頰的肉像風中的裙擺那樣顫抖,他說阿巴河邊要是沒有那些安達就好了,他會直接從蒙古人那裡換來馬匹,起碼能換三匹!他稱作安達的都是狼!那匹瘦馬跟著我們不到一年就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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