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額爾古納河右岸 | 上頁 下頁
十一


  我告訴他,我只想去看他給人跳神,不想去珠爾幹。

  尼都薩滿說,這次去不是給人跳神,而是為生病的馴鹿跳神,沒什麼好看的,他讓我留在營地幫助母親曬肉乾。

  達瑪拉已經把肉乾曬上了!我氣惱地說。

  尼都薩滿吃驚地望著我,他沒有想到我不叫母親為「額尼」,而是像林克一樣叫她「達瑪拉」。他說,難道昨晚打到的堪達罕把你的記憶也帶走了,你連「額尼」都不會說了?!

  他那譏諷的口吻更加激起了我的不滿情緒,我賭氣地說,你不讓我去,你給什麼跳神,什麼都不會好的!肯定不會好的!!

  我的話讓尼都薩滿捧著神鼓的手哆嗦了一下。

  如果你們問我,你這一生說過什麼錯話沒有?我會說,七十多年前的那個夏天,我不該詛咒那些生病的馴鹿。如果尼都薩滿治好了那些馴鹿,林克、達瑪拉和尼都薩滿的命運,可能會是另外的樣子,不會讓我在追憶時如此心痛。

  尼都薩滿回來的時候,是三天以後了。我們都

  以為那個烏力楞的馴鹿得救了,因為送尼都薩滿回來的人,還送來兩隻馴鹿作為酬謝。一只是褐色帶著白花的,另一只是灰黑色的。來人對我們說,春季時他們烏力楞的周圍下了場黃麈雪,據說吃了這種雪的馴鹿會得瘟疫的。雪是深夜下的,他們正在睡夢中,夜晚尋食的馴鹿就在他們不知情的情況下吃了黃麈雪。他們怕馴鹿生病,每天都要在馴鹿的保護神阿隆神前叩拜,可是馴鹿還是病了。不過尼都薩滿去了以後,那些已趴在地上多日的馴鹿又能站起來了。那人說這一切的時候,尼都薩滿的臉上並沒什麼喜色。

  那時馴鹿還沒有脫盡冬毛,所以這兩隻新來的、背部看上去有小塊瘢痕的馴鹿並沒有引起大家的警惕,因為有的馴鹿冬毛脫得狠的時候,也會出現瘢痕。

  馴鹿很容易合群,新來的馴鹿第二天就隨著我們的鹿群出去覓食了。它們黃昏出去,早晨歸來。它們回到營地的時候,身上似乎還有一股清爽的晨露氣息。我們籠起煙,為它們驅趕蚊虻。它們有的趴在地上休息,有的則舔著鹽吃。是達瑪拉在給馴鹿喂鹽的時候發現那兩頭新來的馴鹿是有毛病的。它們不像別的馴鹿見了鹽就像久旱的植物見著了雨水,貪饞地吮吸,它們對鹽毫無興趣。達瑪拉以為它們剛來,會像人一樣害羞,就把鹽放在掌心,送到它們唇下。它們大約不想辜負了達瑪拉的好意,伸出舌頭舔了舔,但舔得很勉強。舔完鹽,它們還咳嗽起來。達瑪拉覺得這兩隻馴鹿有些不對頭,就對林克說,新來的馴鹿不太精神,要不讓它們留在營地吧,別跟著鹿群出去了。林克跟達瑪拉開玩笑說,這是兩隻被閹割的鹿,它們來到我們這裡,發現有那麼多漂亮的母鹿,可它們無能為力,快到交配期了,它們觸景傷情,所以就沒精打采的。達瑪拉的臉紅了,她對林克說,你以為馴鹿像你一樣,一天只想著那種事情?父親笑了,母親也笑了,他們的笑沖淡了對馴鹿的擔心。

  不久,我們發現大部分馴鹿脫毛脫得厲害,馴鹿身上出現大塊大塊的瘢痕,好像被暴雨侵蝕後的路面出現的坑坑窪窪。而且,它們也不愛舔鹽吃了。它們外出歸來的時間推遲到正午,它們到達營地後全都癱倒在地上。而新來的那只白花馴鹿,有一天回到營地趴下後,再也沒能站起來!跟著,它的夥伴,那只灰黑色的也跟著死去了。這兩隻外來馴鹿的突然離去終於讓我們覺醒了:它們帶來了可怕的瘟疫,我們的馴鹿要遭殃了!尼都薩滿不但沒有治好那個烏力楞的馴鹿的病,而且把我們這群生氣勃勃的馴鹿也帶到了死亡的懸崖!

  尼都薩滿的臉頰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就塌陷了。他黯然無神地穿戴上神衣、神帽、神裙和神褲,為挽救馴鹿而開始了跳神。這次跳神我記憶深刻,尼都薩滿在天剛擦黑的時候就開始跳,一直跳到月亮升起、繁星滿天,他的雙腳都沒有停止運動。他敲著神鼓,時而仰頭大叫,時而低頭呻吟。他一直跳到月亮西沉、東方泛白,這才「咕咚」一聲倒在地上。他足足跳了七八個小時,雙腳已經把希楞柱的一塊地踏出了個大坑,他就栽倒在那個坑裡。他倒在坑裡後毫無聲息,不過沒有多久,一陣「嗚哇嗚哇」的哭聲響了起來。從尼都薩滿的哭聲中,我們明白馴鹿在劫難逃了。

  那場瘟疫持續了近兩個月,我們眼看著我們心愛的馴鹿一天天地脫皮、倒地和死亡。天漸漸涼了,林中的樹葉黃了,草枯了,蘑菇出來了,可能夠吃蘑菇的馴鹿只剩三十幾頭了。那三十幾頭是林克從病鹿中精心挑選出來的,他把它們趕到一個三面環山、一面臨水的地方,讓它們的活動範圍限定在那裡,與其他的馴鹿隔絕,使它們奇跡般地存活下來。而駐留在營地的馴鹿,無一例外地死亡了。那段時間,我們幾乎天天都在埋葬馴鹿,為了防止瘟疫傳到另外的烏力楞,我們把坑挖得很深很深。烏鴉活躍極了,它們幾乎天天都在我們營地盤旋,並「啞啞」地叫。達西放出獵鷹,驅趕這些可惡的傢伙。可烏鴉太多了,趕走了一群,又來了一群,它們就像黑壓壓的雲彩一樣,讓人壓抑。達西一看到我們在埋葬馴鹿,就「嗚嚕嚕」地叫,叫得淚水橫流。沒人理會他的淚水,因為人人的心底都淤積著淚水。

  在瘟疫發生的那段時光,我們沒有搬遷。狩獵活動也終止了。之所以不搬遷,是不願意讓瘟疫蔓延,殃及其他烏力楞的馴鹿。

  當林克帶著三十幾頭馴鹿回到我們中間的時候,很多人都流下了淚水。林克保存下來的就是我們的「火種」。那些馴鹿已經開始生長冬毛,雖然剛剛擺脫瘟疫的它們看上去有些虛弱,但它們又喜歡吃鹽了,又能夠自己出去尋找苔蘚了。大家把林克當成了英雄。他看上去更加地瘦削,但他的眼睛很亮很亮,仿佛那些死去的馴鹿的目光都凝聚在他的眼睛中了。

  尼都薩滿在這場瘟疫中徹底地蒼老了。原本就不愛講話的他,更加的沉默了。埋葬馴鹿的時候,他把死去的馴鹿頸下的鈴鐺都摘了下來,那些鈴鐺足足裝了兩樺皮桶。他把它們放在希楞柱裡,常常呆呆地看著它們。他的眼睛是無神的,而那些鈴鐺看上去也像一隻只無神的眼睛。每當我看到此情此景,身上就有一種寒冷的感覺。除了達西之外,沒有人責怪他一句。達西責備他的時候,大家都會斥責達西。有一次達西對尼都薩滿說,你知不知道你身上的神力為什麼不管用了?我告訴你吧,那是因為你身邊沒有女人,沒有女人,你哪有力量?!尼都薩滿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可他什麼也沒反駁。坐在一旁的伊萬見達西如此放肆,非常生氣,他對達西說,你身邊也沒有女人,這麼說你也缺乏力量?達西大叫著,我當然有力量了,我有奧木列呀!他說獵鷹給了他力量。伊萬就接著數落那只獵鷹,說它是個沒用的東西,它靠著別人獵獲的東西生活,自己只知道張嘴吃肉,是個廢物!達西氣得眼珠要冒出來了,他說他的奧木列是神鷹,神鷹是用於報仇的,它要養精蓄銳,不能要求它與普通的獵鷹一樣。

  從那天開始,達西拒絕食物。一到吃東西的時候,他就用肩膀馱著獵鷹到伊萬那裡,聲音嘶啞地喊著:伊萬,你看啊,我什麼也沒吃,我把省下的給了我的奧木列!

  伊萬不搭理他,娜傑什卡走了出來,她一見達西紅著眼珠、翹著鬍子、形同鬼魅的樣子,就嚇得白了臉,忍不住在胸前一遍一遍地劃著十字。

  達西絕食了三天。第四天獵鷹突然飛走了。哈謝對達西說,你白對它那麼好了吧?到底是禽獸啊,說走不就走了?!

  達西不急不慌的,他對哈謝說,等著吧,我的奧木列會回來的!

  傍晚的時候,獵鷹果然撲棱棱地飛了回來。它不是自己回來的,它叼回了一隻山雞。那是只雄山雞,它身上的羽毛是深綠色的,尾巴長長的,很漂亮。它把山雞送到達西面前。達西的眼淚立刻就流了出來,他知道他的奧木列看他不吃東西,為他尋找食物去了。如果說先前烏力楞的人都覺得達西把報仇的希望寄託到獵鷹身上是癡心妄想的話,那麼獵鷹這次的突然離去和歸來,使人們相信這真的是一隻神鷹,而不再嘲笑達西。

  那個黃昏的達西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他坐在火塘旁將山雞的毛拔掉,然後用刀子切掉頭、翅膀和尾巴,連同被掏出的內臟,一起用柔軟的樹條捆紮起來,一瘸一拐地把它掛在希楞柱外的一棵松樹上,為山雞做了風葬的儀式。以往達西是不屑這樣做的。別人吃山雞,從不拔掉雞頭、翅膀和尾巴上的毛,而是把這三個部分連著毛切下來,掛在樹上。達西很瞧不起這樣做的人,說是熊和堪達罕才配享受那樣的葬儀。他吃山雞,有時連毛都不拔,掏出內臟後,就放到火上囫圇個地烤著吃了。所以達西吃山雞時總是自己吃,別人不碰那肉——沒有經過葬儀的肉是不潔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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