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額爾古納河右岸 | 上頁 下頁


  林克確實是個優秀的獵手,當堪達罕沉入水中,讓湖面的月亮又圓滿起來的時候,他非常鎮靜,耐心等待著。直到它從湖水中站了起來,心滿意足地晃了晃腦袋,打算上岸的時候,林克才把槍打響。槍響的時候,我的心也仿佛跟著蹦了出來,我看見堪達罕栽歪了一下身子,似乎要倒在水中的樣子,但它很快又站直了,朝槍響處奔來,我顧不得林克的囑咐了,我哇哇大叫著,魂魄已被嚇丟了七分。林克又在它身上連打兩發子彈,它才停止了進攻。不過它也不是立刻就倒在水中的,它像酒鬼一樣搖晃了許久,這才「咕咚——」一聲倒下了,濺起一朵巨大的水花。那水花在銀白的月光映襯下,呈現著黝藍的色調。魯尼歡呼起來,林克也長籲一口氣,放下槍。我們又等待了兩三分鐘,確定它已無聲息的時候,這才撐著樺皮船,從柳樹叢中穿梭而出,飛快地蕩到湖心。堪達罕的頭浸在水裡,身軀只露出一角,好像一塊被磨去了棱角的青石。它旁邊的月亮又圓滿了,不過它不是銀白色的了,它成了黑月亮了,堪達罕的鮮血已把湖心染成黑夜的顏色。想著剛才還在悠閒潛水吃著針古草的它說沒氣就沒氣了,我的牙齒打顫,腿也哆嗦起來。而魯尼卻是那麼的興高采烈。我知道,我永遠做不了出色的獵手。

  我們並沒有把堪達罕運回來,它太重了,是我們力所不及的。林克劃著船,快意地打著口哨,帶著我和魯尼向回返。但路過參天大樹的時候,林克就不敢打口哨了,他怕驚擾了山神「白那查」。

  傳說在很久以前,有一個酋長帶著全部落的人去圍獵。他們聽見一座大山裡傳出野獸發出的各色叫聲,就把這座山包圍了。那時天色已晚,酋長就讓大家原地住下來。第二天,人們在酋長的率領下縮小了包圍圈,一天很快又過去了,到了黃昏休息時,酋長問部落的人,讓他們估計一下圍獵了幾種野獸?這些野獸的數量又是多少?沒人敢對酋長的話做出回答。因為預測山中圍了多少野獸,就跟預測一條河裡會遊著多少條魚一樣,怎麼能說得准呢?正在大家都默不作聲的時候,有一個慈眉善目的白鬍子老人開口說話了,他不僅說出了山中圍獵的野獸的數目,還為它們分了類,鹿有多少只,麅子和兔子有多少只等等。等到第二天圍獵結束,酋長親自帶領人去清點所打的野獸的數目,果然與那老人說的一模一樣!酋長覺得老人非同尋常,打算問他點什麼,就去找老人。明明看見他剛才還坐在樹下的,可現在卻無影無蹤了。酋長很驚異,就派人四處尋找,仍然沒有找到他。酋長認為老人一定是山神,主宰著一切野獸,於是就在老人坐過的那棵大樹上刻上了他的頭像,也就是「白那查」山神。獵人行獵時,看見刻有「白那查」山神的樹,不但要給他敬奉煙和酒,還要摘槍卸彈,跪下磕頭,企求山神保佑。如果獵獲了野獸,還要塗一些野獸身上的血和油在這神像上。那時在額爾古納河右岸的森林中,這樣刻有山神的大樹有很多。獵人從「白那查」身邊經過,是不能大吵大嚷的。

  那一路我都蔫蔫的,林克問我是不是困了?我沒有回答。雖然我沒有被槍擊中,但我也像是父親手中的一件獵物,毫無生氣。我們回到營地後,父親把獵到堪達罕的地點告訴給烏力楞的其他人,伊萬、哈謝和坤得就在深夜裡出發,去馱運它了。林克像個功臣似的,留下來休息了。那個晚上他一定很高興,他和達瑪拉在希楞柱裡製造出很激烈的風聲,只聽得母親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他的名字。在這樣的風聲中,我的眼前閃現的卻是那輪黑色的月亮,它撕裂了我的夢境,使我在東方現出白光的時候才沉沉睡去。

  我起來後太陽已經很高了。母親正在木墩上切堪達罕的肉條。我知道她要曬肉條了。那暗紅色的肉條就像被風吹落的紅百合的花瓣。

  因為獵獲了一頭堪達罕,營地呈現著歡樂的氣氛。我看見瑪利亞和依芙琳跟達瑪拉一樣,都在興致勃勃地曬肉條。瑪利亞臉上掛著笑容,依芙琳則哼著歌。依芙琳遠遠看見了我,就吆喝我到她那裡去,說她采了一些西裡毛依,讓我去吃。西裡毛依就是生長在河谷的黑色的稠李子果,不到深秋,它的果實是不甜的。我大聲對她說,我不喜歡吃澀的果子,就從她的希楞柱前走過去了。依芙琳追著我說,你頭一回跟著林克打獵,就打到了堪達罕,我看以後把你打扮成個男孩,跟著林克狩獵去吧!

  我沖依芙琳撇撇嘴,沒再跟她搭腔。

  我要到尼都薩滿那裡去,我知道,一旦獵了熊或堪達罕,他就會祭瑪魯神。

  一般來說,我們打到熊或堪達罕時,會在尼都薩滿的希楞柱前做一個三角棚,把動物的頭取下,掛上去,頭要朝著搬遷的方向。然後,再把頭取下來,連同它的食管、肝和肺拿到希楞柱裡瑪魯神的神位前,鋪上樹條,從右端開始,依次擺上,再苫上皮子,不讓人看見它們,好像是讓瑪魯神悄悄地享用它們。到了第二天,尼都薩滿會把獵物的心臟剖開,取下皮口袋裡裝著的諸神,用心血塗抹神靈的嘴,再把它們放回去。之後要從獵物身上切下幾片肥肉,扔到火上,當它們「吱啦吱啦」叫著冒油的時候,馬上覆蓋上卡瓦瓦草,這時帶著香味的煙就會彌漫出來,再將裝著神像的皮口袋在煙中晃一晃,就像將髒衣服放到清水中搓洗一番一樣,再掛回原處,祭奠儀式就結束了。這時你就可以分吃它的心肝肺了。達西眼睛不好,所以肝每次基本都會分配給他,他會用刀切了它,血淋淋地生吃了。有一次我看見他生吃肝的情景,他的唇角浸著血,下巴上也是星星點點的血污,看了令人作嘔。獵物的心臟則是平均分配的,有幾座希楞柱就要分成幾瓣,那破碎的心到了人的手中,基本也是被生吃了。我吃生肉,但不喜歡生吃動物的內臟,因為我覺得那些臟器都是儲血的容器,吃它們等於是在吸血。

  很多次我都想在祭奠時刻去看看皮口袋裡的神,然而每次都錯過機會。我不知道嘴被塗抹了心血的神,嘴唇也會像人一樣地蠕動嗎?

  從女人們開始曬肉條的舉動上可以想見,堪達罕被連夜運了回來,而且祭奠儀式已經完成。但我還是心存僥倖,去了尼都薩滿那裡。

  尼都薩滿的希楞柱外站著一頭灰白花的陌生的馴鹿。馴鹿上放著鞍橋,搭著鞍墊,說明有人騎乘。看來營地來了陌生人了。

  來找尼都薩滿的,都是與我們相鄰的烏力楞的人,與我們不是一個氏族的。他們找尼都薩滿,總是一個目的——請他去跳神。不是所有的烏力楞都有薩滿的,逢到那裡有人生了重病的時候,他們會循著樹號,找到有薩滿的烏力楞,請薩滿為病人除病。他們來的時候會帶來禮物,野鴨或山雞,把它們獻給瑪魯神。很少有薩滿會拒絕來人的請求。薩滿去了另一個烏力楞跳完神歸來,通常還要帶回來一頭馴鹿,那是他們給薩滿的酬謝物。

  在我的記憶中,尼都薩滿有兩次被人請出去跳神。一次是為一個突然失去光明的中年人看眼病,一次是為一個孩子看疥瘡。他為人看眼睛去了三天,而給孩子看疥瘡當天就返回來了。據說尼都薩滿讓那個已經在黑暗中連續呆了十幾天的人又重見了天光;而那個孩子的疥瘡,在他的舞蹈聲中飛快地結了痂,不再往出流膿了。

  我進希楞柱的時候,尼都薩滿正在整理他跳神用的東西。一個佝僂著腰的滿面塵灰的大嘴男人站在旁邊等著。我問他,額格都阿瑪,你要出去給人看病?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沒有說他要出去跳神的事,而是對我說,昨晚打到的堪達罕很大,肉好,皮子也好。我跟你依芙琳姑姑說了,讓她熟好皮子後,給你做一雙靴子。

  依芙琳做靴子的手藝是最好的,她做的靴子又輕便又結實,靴腰上壓上各種花紋,使靴子看上去很漂亮。看來我跟著林克去獵堪達罕的事情他也知道了,他一定認為我是功臣,才會讓依芙琳給我做靴子。

  我對靴子不感興趣,我想跟著尼都薩滿去別的烏力楞,去看他跳神。

  我見他把神衣、神帽、神褲、神裙、披肩裹在一起,用一塊藏藍色的布包起來,然後又把神鼓和麅腿做的鼓槌裝到一個皮口袋中。當他帶著它們往外走的時候,我對他說,額格都阿瑪,我想跟著你一起去。

  尼都薩滿搖了搖頭,他對我說,他要走很遠的路,帶著我去不安全,也不方便。他說以後他會帶我去珠爾幹,那裡有好看的,比如商鋪、馬車和客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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