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額爾古納河右岸 | 上頁 下頁


  我想我能那麼早地用上柳樹絲,與愛喝樺樹汁有關,這點還是受母親的影響,她喝樺樹汁勝過了我們。不過我們喝進的汁液是白的,流出的卻是紅的。

  白樺樹是森林中穿著最為亮堂的樹。它們披著絲絨一樣的白袍子,白袍子上點綴著一朵又一朵黑色的花紋。你只要用獵刀在樹根那裡輕輕劃一個口,插上一根草棍,擺好樺皮桶,樺樹汁就順著草棍像泉水一樣流進了樺皮桶裡。那汁液純淨透明,非常清甜,喝上一口,滿嘴都是清香。以前我是和列娜一起去采樺樹汁的,列娜走了,我就和魯尼一起去。魯尼每次都是先蹲在樹根那兒,嘴裡叼著草棍,待自己喝足了,才讓樺樹汁流進桶裡。

  我從來沒有見過哪個人會像達瑪拉那樣熱愛白樺樹。她常常撫摩著它那毛茸茸的樹身,滿懷羡慕地說,瞧瞧人家穿的,多乾淨呀,像雪一樣!瞧瞧人家的腰身,多細多直啊!

  只要我和魯尼采回樺樹汁了,母親就不喝馴鹿奶了。她會舀上一碗,一口氣把它喝光。喝完後就像久居黑暗中的人突然間見到了陽光一樣,無限陶醉地眯著眼睛。她還喜歡在剝取樺樹皮的時候,把樹幹上那粘稠的漿汁刮下來食用。她剝樺樹皮,比男人還有技巧。她握著一把鋒利的獵刀,選擇那些粗細均勻、表皮光滑的白樺樹,在樺樹皮最厚實的地方,從上往下先劃一道口子,然後用刀橫切上頭,繞樹一周,再橫切下面,一塊樺樹皮就被順利地揭下來了。因為剝的都是樹幹,所以脫去了樹皮的白樺樹在被剝的那一年是光著身子的,次年,它的顏色變得灰黑,仿佛是穿上了一條深色褲子。然而又過了一兩年,被剝的地方就會生出新鮮的嫩皮,它又給自己穿上耀眼的白袍子了。所以我覺得白樺樹是個好裁縫,她能自己給自己做衣裳穿。

  剝下的樺樹皮可以做多種多樣的東西,如果是做桶和盒子,這樣的樺樹皮只需在火上微微烤一下,使它變得柔軟就可以用了。桶可以來盛水,而那形形色色的盒子可以裝鹽、茶、糖和煙。做樺皮船的,就是大張的樺樹皮了。這樣的樺樹皮要放到大鐵鍋裡煮一下,然後撈出,瀝幹水,就可以做船了。我們把樺皮船叫做「佳烏」。做佳烏要用松木做船的骨架,然後再把樺樹皮包在它身上。我們用紅松的根須當作線,把接頭連綴在一起。然後再用松樹油和樺樹油混合在一起熬製成的膠,把縫隙彌上。佳烏很窄,但很長,有多長呢?足足有四五個人連在一起的身長。它的兩頭尖尖的,無頭無尾,站在哪個端頭,哪個端頭就是船頭。它入了水後非常輕靈,就好像一條大白魚。每個烏力楞都要有三四個佳烏。它們平時被放在營地,需要時,輕便的它能讓人一提就走。如果夏季時在一個營地住得長久,人們就會把佳烏放在河邊,使用時就更方便了。

  我對樺皮船的記憶,是跟堪達罕聯繫在一起的,我們習慣叫它「紮黑」。堪達罕是森林中最大的動物了,它有牛那般大,成年的堪達罕有四五百斤重呢!它的頭又大又長,脖子短,毛髮是灰褐的,四肢細長,小尾巴。雄性紮黑的頭上生有角,角的上部呈鏟形,好像紮黑在頭頂的一左一右晾曬著兩塊方巾。堪達罕最喜歡吃河灣沼澤底下的針古草了,所以要獵取它,獵人們常常要到河邊守候著。堪達罕白天時躲在林間的背陰處睡覺,晚上才出來找吃的,所以烏力楞的男人們喜歡在星星出來後去獵堪達罕。

  父親一心想把魯尼培養成一個出色的獵手,因而魯尼八九歲的時候,如果不是去離開營地太遠的地方狩獵,父親就會帶上他。

  我還記得那是一個涼爽的夏夜,是個滿月的日子,我正跟著母親在火塘邊撚筋線,魯尼跑進來,他興沖沖地告訴我,一會兒父親要帶著他,乘著佳烏去河灣打紮黑去。我對堪達罕並沒多大的興趣,但我很想乘坐佳烏。我央求母親,讓她跟父親說說,把我也帶上。我知道,他們很忌諱帶女孩子出獵。不過

  我相信只要母親吩咐父親做的事情,他只會說「是」的。所以當母親走出希楞柱,去找父親的時候,我就從火塘旁跳了起來,知道自己一定能跟著他們去河灣了。

  林克背著槍,帶著我們穿過松林,來到河畔。路上他囑咐我和魯尼,上了佳烏後,不許大聲說話,不許往水中吐痰。

  那時額爾古納河右岸的森林,不僅有遮天蔽日的大樹,而且河流遍佈。所以很多小河是沒有名字的。如今這些小河就像滑過天際的流星一樣,大部分已經消失。那麼就讓我在追憶它的時候,把那條無名的小河叫堪達罕河吧,因為我第一次見到堪達罕,就是在這條河流上。

  那條河流很狹窄,水也不深,林克就像揪出一個偷懶的孩子似的,把掩藏在河邊草叢中的樺皮船拽出來,推到河水上。他先看著我和魯尼上了船,然後自己才跳上去。樺皮船吃水不深,輕極了,仿佛蜻蜓落在水面上,幾乎沒有什麼響聲,只是微微搖擺著。船悠悠走起來的時候,我覺得耳邊有陣陣涼風掠過,非常舒服。在水中行進時看岸上的樹木,個個都仿佛長了腿,在節節後退。好像河流是勇士,樹木是潰敗的士兵。月亮周圍沒有一絲雲,明淨極了,讓人擔心沒遮沒攔的它會突然掉到地上。河流開始是筆直的,接著微微有些彎曲,隨著彎曲度的加大,水流急了,河也寬了起來。最後到了一個大轉彎的地方,堪達罕河就好像剛分娩的女人一樣,在它旁側溢出一個橢圓的小湖泊,而它的主流,仍然一門心思地向前。

  林克將樺皮船蕩進湖泊,我們劃向湖對面一片起伏不大的山巒。林克上了岸,他讓我和魯尼不要下船。父親一離開,魯尼就嚇唬我說,快看,前面有狼,我看見它的眼睛發出的亮光了!我剛要叫,聽到了魯尼的話的父親回過頭來,他對魯尼說,我怎麼跟你說的了?一個好獵手在出獵的時候是不能胡說八道、多嘴多舌的!魯尼立刻就安靜下來了,他用手指輕輕彈了幾下船身,就像敲著他自己的腦殼反省似的。

  林克很快回到了船上,他小聲對我們說,他在岸上的草叢中發現了堪達罕的糞便和蹄印,糞便很新鮮,說明幾個小時前它還來過這裡。從它的蹄印來看,它是一頭成年的堪達罕,很有分量。林克說我們到對面的柳樹叢中守候它。我們把船劃到湖畔的柳樹叢,樺皮船夾在其中,也就成了一片陸地。我們潛伏在船上,林克讓魯尼幫他把槍膛上了子彈,然後用手指在嘴唇那兒豎了一下,示意我們不可出聲。

  我們斂聲屏氣地等待著。開始時我很興奮,以為堪達罕很快就會來了。然而月亮都在水中挪了一個身了,還沒有聽到任何響聲。我困倦了,忍不住打了一個呵欠,魯尼伸出手在我的頭髮上揪了一把,想讓我精神起來。他揪疼了我的頭皮,氣得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歪頭沖我笑著,我現在還能記得月光下魯尼的笑臉,他那兩排整齊的白牙發出銀子一樣的光澤,好像他嘴裡藏著寶藏。

  為了避免犯困,我就讓頭不停地運動著,先仰頭看一眼天上的月亮,然後再低頭看一眼水中的月亮。看完了水中的月亮,再抬頭看天上的月亮。一會覺得天上的月亮更亮,一會又覺得水裡的月亮更明淨。一會覺得天上的月亮大,一會又覺得水裡的月亮大。後來起了一陣風,天上的月亮還是老樣子,可是水中的月亮卻起了滿臉的皺紋,好像月亮在瞬間老了。也就是在那個時刻,我懂得真正長生不老的是天上的東西,水中的投影不管有多麼美,它都是短命的。我想起尼都薩滿說列娜是和天上的小鳥在一起了,就覺得她是去了一個好地方,而不怕再想起她了。

  我想著列娜的時候,父親咽了口唾沫,我聽見了「嚓嚓——」的聲響,好像誰在用斧子砍樹一樣,不過用的不是利斧,而是有些鈍了的,因而那「嚓嚓」聲不清脆。不過這「嚓嚓」聲很快變成了「噗噗」聲,循聲望去,發現一團灰黑的影子正在湖的對面移動!看來那「噗噗」聲是動物的蹄子陷進了湖畔沼澤發出來的。父親抑制不住興奮地「哦」了一聲,我知道那團影子一定就是堪達罕了!我激動起來,心跳加快,手心發潮,睡意全消!

  堪達罕在夜色中鎮定自若地行進著,它龐大的身軀看上去像是一座流動的沙丘。它走向湖水,低下頭,先喝了一會水,我聽見了攪水的聲音。待它抬起頭來的時候,父親瞄準了它,然而未等他射擊,它突然一個猛子紮進水裡。本以為它是笨拙的,誰想它入水的身姿那麼輕靈,看來它是潛入水中吃針古草去了,它的頭在水面也就忽隱忽現著。它大約把自己當作這湖水的主人了,它在水中並不是呆在一個地方,一會兒在湖水的南側,一會兒又遊到東側,自由地漫遊在它的王國裡。我們從水面冒出的「咕嚕咕嚕」的氣泡中可以看見它的行蹤。它漸漸地向湖心靠近,也向我們靠近。它向湖心靠近的時候,水中的月亮就被它撥弄得破碎了,水面上蕩漾著金黃的月亮殘片,讓人為月亮心疼著。當堪達罕離我們近了的時候,我非常緊張,因為看它的模樣,它一定是胃口很大的,萬一父親打不中它,它反撲過來,我們的佳烏就會被它踏碎,我們只能逃跑。如果跑得慢,被它逮著,定是九死一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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