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額爾古納河右岸 | 上頁 下頁


  列娜平時愛騎一頭白花的褐色馴鹿,可那天她要把鞍橋搭在它背上的時候,它一矬身閃開了,不肯為她效力的樣子。這時那只奶汁乾枯的灰馴鹿自動走到列娜身邊,溫順地俯下身,列娜什麼也沒想,順手就把鞍橋搭在它身上,騎上去。列娜騎著的馴鹿開始時是走在我前面的,可走著走著,它就落在了後面。列娜在我前面的時候,我見她的頭老是一點一點的,似乎在打瞌睡。

  冬日的陽光不管多麼的亮堂,總給人清冷的感覺。那時林中的雪很薄,向陽山坡上的荒草和落葉還枯黃地裸露著。鳥兒三三兩兩地掠過林梢,留下清脆的叫聲。伊萬邊走邊和娜傑什卡聊天。伊萬聽羅林斯基說,西口子金礦是這樣發現的:有一天,一個達斡爾漢子捕了魚,他在河岸點起篝火,煮了一鍋魚。漢子吃完了魚,到河邊刷鍋。刷著刷著,發現鍋底沉著幾粒金光閃閃的沙粒,放到手裡一撚,竟然是金子!伊萬對娜傑什卡說,以後再用河水刷鍋的時候,要留神著鍋裡的沙粒,看看是不是金色的。娜傑什卡在胸前劃了個十字,說聖母保佑她,千萬別讓他們發現金子!她說自己的哥哥就是因為和人合夥採金子而喪命的。金子自古以來就不是什麼好東西,只會給人帶來災禍。伊萬說,人只要不貪財,就不會有災禍的。娜傑什卡說,人見著金子,就像獵人看見了野獸,沒有不貪的。說完,她還順手在伊萬的頭上摸了一把。她這舉動被依芙琳看到了,依芙琳憤怒地叫了起來,斥責娜傑什卡。我們這個民族的女人,是不能隨意摸男人的頭的,認為男人的頭上有神靈,摸了它,會惹惱神靈,加罪於我們。依芙琳大聲叫著:娜傑什卡摸了伊萬的頭了,大家路上要小心了!

  我們從太陽當空的時候出發,一直把太陽給走斜了,才到達新的營地。那裡是一片茂密的松林,已經能看見在樹叢中竄來竄去的灰鼠了,尼都薩滿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就在大家把馴鹿身上的物品卸下來,男人們準備搭建希楞柱,女人們劃拉了乾枯的樹枝,把火籠起來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列娜不在營地。我呼喊她的名字,可是不見回音。父親一聽說列娜不見了,就去找她騎乘的那頭灰色馴鹿。馴鹿在,不過它落在隊伍的最後面,垂著頭,看上去很哀傷。林克和哈謝意識到列娜出事了,連忙各自騎上一隻馴鹿,沿著原路去尋找列娜。母親看著列娜騎過的馴鹿,大約想起了它的鹿仔曾代替列娜從這個世界消失了,如今列娜從它身上失蹤了,一定不是什麼好兆頭,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我們在營地盼著列娜歸來。把天給盼黑了,把星星和月亮盼出來了,林克他們還沒有回來。除了達西,誰都沒心情吃東西。達西將獵鷹在路上捕捉到的野兔烤熟了,邊吃邊喝酒。吃喝到興頭上,他又「嗚嚕嚕」地叫了起來。我真想割了達西的舌頭!那是我第一次憎恨人。達西蠕動的嘴在我看來是那麼的肮髒,就像一個痰缽。我想狼當時要是把他給吃掉,那該多好啊!

  夜深了,列娜還沒回來。母親哭了起來,依芙琳拉著她的手勸慰著,可她自己的眼睛裡也是淚水。瑪利亞也哭了,她不僅是為列娜擔心,她還擔心哈謝,哈謝忘了背槍,萬一遇到狼群怎麼辦?偏偏達西還要火上澆油地說,哈謝這個笨蛋,他尋人連槍都不帶,他以為他的胳膊是鐵打的,能當槍使?我看狼今天晚上不用愁吃的了!

  尼都薩滿先前一直沉默地坐在篝火旁,達西的話使他站了起來。他對達西說,今晚你再說一句話,明天你的舌頭就會像石頭一樣僵硬!

  達西知道尼都薩滿的神力,他果然不敢胡說八道了。

  尼都薩滿歎息了一聲,對女人們說,別哭了,林克和哈謝快回來了,列娜已經和天上的小鳥在一起了。

  他的話讓母親暈厥過去,依芙琳淚流滿面,瑪利亞捶胸頓足,娜傑什卡劃著十字的手停在了胸前。

  尼都薩滿剛走,父親和哈謝騎著馴鹿回來了。列娜沒有回來,她永遠不能回來了。父親和哈謝找到早已冰涼的她,就地把她葬了。我跑到尼都薩滿那裡,我喊著:額格都阿瑪,救救列娜吧,把她的「烏麥」找回來吧!尼都薩滿對我說,列娜回不來了,你不要叫她了!我踢著火塘旁的水壺,把它踢得「哐啷哐啷」地響,賭咒發誓地說要把尼都薩滿的神衣、神帽和神鼓都燒了,說列娜如果不站起來,我也跟著她躺倒,再也不起來了!

  我沒能躺倒,列娜也沒能站起來。

  父親說,他找到列娜的時候,她緊閉著眼睛,嘴角還掛著笑,好像在做一個美夢。她一定是睡熟了,才從馴鹿身上掉下去。困倦的她跌到柔軟的雪地後,接著睡下去。她是在睡夢中被凍死的。

  列娜走了,她把母親的笑聲也帶走了。達瑪拉接連失去兩個女孩,整整一個冬天,她的臉色都是青黃的。在那一個連著一個的長夜裡,我在希楞柱裡沒有聽到過她和林克製造的風聲。我是多麼愛聽她

  在風聲中熱切地呼喚著「林克,林克」的聲音啊。

  那個冬天的雪很小,灰鼠格外多,狩獵獲得了大豐收,但林克和達瑪拉卻始終高興不起來。春天的時候,羅林斯基騎著馬來到我們的營地,當他知道列娜已經不在了的時候,臉立刻就陰沉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要看那頭把列娜帶入死亡山谷的馴鹿,林克就帶著他去了。此時那頭灰色的馴鹿又有奶了,它的奶對達瑪拉來說就像噩耗一樣,她每天都要蹲在它身下狠命地擠奶,恨不能立刻把它擠得乾枯。灰馴鹿終日哆嗦著腿忍受著。羅林斯基明白達瑪拉擠奶的動作為什麼會那麼瘋狂,他憐愛地拍了拍馴鹿的背,對達瑪拉說,列娜喜歡它,她要是知道你這樣對待它,一定會傷心的。達瑪拉就把緊攥著馴鹿奶頭的手撒開,哭了。羅林斯基那次沒有喝酒,也沒有跟大家跳「斡日切」舞。當他帶著一捆又一捆的灰鼠皮離開營地的時候,我見他把一樣東西掛在了一棵小松樹上。等他上了馬,從小松樹旁閃開的時候,我發現那棵樹在一閃一閃地發光。我跑過去一看,原來是一面小圓鏡子,它一定是羅林斯基帶給列娜的禮物!鏡子裡反射著暖融融的陽光、潔白的雲朵和綠色的山巒,那小小的鏡子似要被春光撐破的樣子,那麼的飽滿,又那麼的濕潤和明亮!

  列娜消失的那天晚上,我心裡難受,就是哭不出來。我沒有想到凝聚到這面小小的圓鏡子裡的春光,竟然把我淤積在心底的淚水給淘了出來,我放聲大哭著,把樹上的鳥都驚飛了。

  我摘下小鏡子,把它珍藏起來。如今它依然在我手中,不過它沒有過去那麼明亮了,烏濛濛的。我曾把它作為嫁妝,送給了我的女兒達吉亞娜。達吉亞娜生下依蓮娜後,見女兒也喜歡這鏡子,當依蓮娜出嫁的時候,又把它作為依蓮娜的嫁妝。愛畫畫的依蓮娜常用這面小鏡子去照她自己的畫,她說鏡子中自己的畫就像被薄霧籠罩的湖水一樣,朦朧而秀美。幾年前依蓮娜離開了這個世界,達吉亞娜清理依蓮娜的遺物,想要把它在石頭上摔碎的時候,被我要了回來。這面鏡子看過我們的山、樹木、白雲、河流和一張張女人的臉,它是我們生活中的一隻眼睛,我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達吉亞娜戳瞎它呢!

  我留下了這只眼睛,雖然我知道因為看過太多的風景和人,它的眼睛和我的一樣,不那麼清澈了。

  我發現春光是一種藥,最能給人療傷。

  列娜離開後的那個冬天,母親一直很消沉。然而春天來到的時候,她的臉上又有了笑影。也是在那個春天,我發現自己的身體往出流血了,以為自己要死了。看著母親恢復了血色的紅潤的臉,我確信自己身體的血是流到她身上去了。我對母親說,我流血了,我要死了,不過我的血沒白流,它們到你的臉上去了。達瑪拉興奮地把我攬在懷裡,她對父親喊著:林克,我們的小烏娜吉長大了!母親拿來一些曬乾的柳樹皮的絲線墊在我的身下,我這才明白為什麼每年春天她都要在河岸採集柳樹皮,原來它是為了吸吮我們青春的泉水啊。

  風把河岸的柳樹吹得柔軟的時候,母親總要剝下一簍一簍的柳樹皮,背回營地。她將柳樹皮在火上輕輕燒燎了,讓它們變得更加的柔軟,然後撕成細絲,再在腿上反復揉搓,使它們蓬鬆,晾乾後儲存起來。那時我不明白它們是做什麼用的,問母親,她總是微笑著說,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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