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額爾古納河右岸 | 上頁 下頁


  羅林斯基每次離開營地的時候,總要親吻一下列娜。這使我和娜拉萬分妒忌。所以平素我和列娜在一起玩,羅林斯基一來,我就和娜拉結伴了。而羅林斯基一走,我又會拋棄娜拉,因為列娜總是把羅林斯基帶給她的東西送給我。我戴丟過她的手鐲,也弄折過她的梳子,不過列娜從來沒有埋怨過我。

  交換什麼物品以及物品的數量,是尼都薩滿說了算的。他要看安達帶來的貨物來決定。他帶來的東西少,自然給他的皮張也次些。羅林斯基不像別的安達,要一張張地看皮張的毛色,挑三揀四的。他只是那麼順手把它們卷到一起,就搭到馬背上。尼都薩滿雖然不太習慣羅林斯基每次帶來的歡樂氣氛,但他對身為安達的他還是常常稱讚的,說羅林斯基以前一定受過苦,心地才這麼善良。不過我們並不知道他的過去,他只是說他小的時候放過馬,不僅挨餓,還挨過鞭子。誰讓他挨了餓,誰又在他身上使過鞭子,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每年的十到十一月,是打灰鼠的好季節。一個地方的灰鼠打稀少了,我們就要搬遷到下一個地方,所以這時每隔三四天就要換一個地方。灰鼠很可愛,它翹著個大尾巴,小耳朵旁長著一撮黑色的長毛,很靈巧,喜歡在樹枝上蹦來蹦去的。它那黑灰色的毛髮非常柔軟,細膩,用它做衣服的領子和袖口,是非常耐磨的。安達很喜歡收灰鼠皮。打灰鼠的時候,女人也會參加。在灰鼠出沒的地方設下「恰日克」小夾子,只要灰鼠從它身上跑過,就會被夾住。我和列娜非常喜歡跟著母親下「恰日克」小夾子。灰鼠喜歡在秋天時為冬天儲藏食物,它們愛吃蘑菇,如果秋天時蘑菇多,它們就採集一些,掛在樹枝上,那些乾枯的蘑菇看上去就像被霜打了的花朵。從蘑菇所處的樹枝的位置上,你可以判斷出冬天的雪大不大。如果雪大,它們就會把蘑菇往高處掛,雪小則掛得低些。所以雪還沒來的時候,我們從灰鼠掛在樹枝的蘑菇身上,就可以知道我們將面臨著怎樣一個冬天。打灰鼠的時候,如果看不到雪地上它們的足跡,就找樹枝上的蘑菇。如果蘑菇也找不到的話,就朝松樹林搬遷,灰鼠喜歡吃松子。

  灰鼠肉是很鮮嫩的,將它剝去皮後,只需抹些鹽,放到火上輕輕一烤,就可以吃了。女人們沒有不喜歡吃灰鼠的。還有,我們喜歡吞食灰鼠的眼睛,老人們說,那樣會給我們帶來好運氣。

  列娜離開我們的那一年,正是打灰鼠的季節。那時母親的身體和精神都不太好,因為她剛生下的一個女孩,只活了不到一天就沒了。達瑪拉失血過多,又加上哀傷,已經好幾天沒有走出希楞柱了,臉色灰得如土。所以當尼都薩滿說那一帶灰鼠少了,要搬遷的時候,林克是反對的。林克說要等達瑪拉身體恢復了再走,她不能經受風寒。尼都薩滿很不高興,他說鄂溫克女人哪有怕風寒的?怕風寒的話就下山給漢人做女人,天天住在墳墓裡,那裡是沒有風寒的!尼都薩滿向來把漢人住的房子稱做墳墓。林克很生氣,他說達瑪拉剛失去一個孩子,太虛弱了,要走大家走,他陪達瑪拉留下來!尼都薩滿冷笑了一聲,說,你不讓她有孩子,她就不會失去孩子了。他的話使依芙琳發出奇怪的笑聲,而我則聯想起夜晚時他們在希楞柱裡製造的風聲。尼都薩滿就在依芙琳的笑聲中從麅皮墊子上站起來,拍了拍手,說,準備準備吧,明天一早就離開這裡!他昂著頭率先走出希楞柱。林克氣得眼睛都紅了,他追著尼都薩滿出去了,很快,我們聽見了尼都薩滿的呼叫聲,林克把他打倒在林間的雪地上,還踏上了一隻腳。尼都薩滿就像林克腳下被擊中的獵物,那淒厲的叫聲聽上去讓人揪心。母親聞聲搖晃著出來,當她從依芙琳嘴裡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後,她流淚了。伊萬把林克從尼都薩滿身上推開,當父親喘著粗氣走向母親時,達瑪拉說,林克,你怎麼能這樣?!林克,你真讓人難過!我們怎麼能這麼自私?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父親和尼都薩滿發生正面衝突,也是第一次聽見母親責備父親。想著尼都薩滿能在跳神的時刻讓灰色的馴鹿仔死去,我很擔心他會用那樣的辦法在一夜之間把父親弄得無聲無息了。我把這想法對列娜說了,列娜說,今晚咱們跟著額格都阿瑪睡,這樣就能看著他,不讓他跳神。晚上的時候,我和列娜進了尼都薩滿的希楞柱,他正守著火塘喝茶,看著他暗淡的臉色和已經變白的鬢角,我忽然同情起他來。我們說想聽他講故事,額格都阿瑪就留下了我們。那晚上的風很大,很冷,火塘的火苗一顫一顫的,好像在歎息,尼都薩滿的故事就與火有關了。

  尼都薩滿說,很久以前,有一個獵人,他在森林中奔波了一日,見著很多動物,可一個也沒打著,所有的獵物都從他眼皮底下逃脫了,心裡很生氣。夜晚歸家時,他愁眉苦臉的。他點著火,聽著柴火燃燒得「劈啪劈啪」地響,就好像誰在嘲笑他似的。他就賭氣地拿起一把刀,把旺盛的火給刺滅了。第二天早晨,他睡醒後起來點火,卻怎麼也點不著。獵人沒有喝上熱水,也沒能做早飯,他又出門打獵了。然而這一天仍是一無所獲,他回去後再一次點火,也仍然是點不著。他覺得奇怪,就在饑餓和寒冷中度過了又一個長夜。獵人連續兩天沒有吃到東西,也沒有烤過火了。第三天,他又去山上打獵,忽然聽見了一陣悲傷的哭聲。他尋著聲音走過去,見是一個老女人,靠著一棵乾枯的漆黑的樹,正蒙著臉哭泣。獵人問她為什麼哭?她說自己的臉被人用刀子給刺傷了,疼痛難忍。她放下手來,獵人看見了她那張血肉模糊的臉,知道自己冒犯了火神,就跪下來,乞求火神饒恕他,發誓從今以後,要永遠敬奉她。等他磕完頭起身的時候,那老女人已不見了。而剛才老女人倚著的那棵枯樹上,則站著一隻花花綠綠的山雞。他拉弓射箭,打中了它。獵人提著山雞回到駐地後,發現那團已經熄滅了三天的火自己燃燒起來了。獵人跪在火旁,哭了。

  我們是很崇敬火神的。從我記事的時候起,營地的火就沒有熄滅過。搬遷的時候,走在最前面的白色公馴鹿馱載的是瑪魯神,那頭馴鹿也被稱做「瑪魯王」,平素是不能隨意役使和騎乘的。其後跟著的馴鹿馱載的就是火種。我們把火種放到埋著厚灰的樺皮桶裡,不管走在多麼艱難的路上,光明和溫暖都在伴隨著我們。平時我們還常淋一些動物的油到火上,據說我們的祖先神喜歡聞香味。火中有神,所以我們不能往裡面吐痰、灑水,不能朝裡扔那些不乾淨的東西。這些規矩,我和列娜從小就懂得,所以尼都薩滿給我們講火神的故事時,我們都很入迷。

  聽完故事,我和列娜各自說了一句話。

  我的話是對尼都薩滿說的:額格都阿瑪,是不是每天晚上火神都從裡面跳出來跟你說話?尼都薩滿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火,搖了搖頭。

  列娜的話是對我說的:你將來可一定要保護好火種D阿,別讓雨澆滅了它,別讓風吹熄了它!我點了點頭,就像夕陽對著要墜人的山谷點頭一樣。

  第二天早晨,覓食了一夜的馴鹿回來了,我們也醒來了。尼都薩滿已經起來了,他在煮鹿奶茶。香味舔著我們的臉頰,我和列娜在那裡吃了早飯。列娜接連打著呵欠,面色發黃,她悄悄告訴我,她一夜沒睡,她怕尼都薩滿半夜起來跳神,所以一直在黑暗中睜著眼睛看著他。她說聽著我的鼾聲的時候,她羡慕極了,就像餓了好幾天的人聞到了烤灰鼠的香味。列娜的話使我萬分羞愧,她為著父親警醒了一夜,而我卻美美地睡了個通宵。我們離開尼都薩滿那裡的時候,他把供奉著的瑪魯神取下來,掛到三角木架上,點燃「卡瓦瓦」草,用它的煙給瑪魯神除汙,這是每次搬遷前,尼都薩滿必做的事情。

  我們按尼都薩滿的意願,離開了舊營地。搬遷的時候,白色的瑪魯王走在最前面,其後是馱載火種的馴鹿。再接著是背負著我們家當的馴鹿群。男人們和健壯的女人通常是跟著馴鹿群步行的,實在累了,才騎在它們身上。哈謝拿著斧子,走一段就在一棵大樹上砍下「樹號」。母親那天是被扶上馴鹿的,她用兔皮帽子和圍巾把臉捂得嚴嚴實實的。林克一直跟著母親騎乘的馴鹿。我、達西、娜拉和列娜也騎上馴鹿。吉蘭特和魯尼戀著獵鷹,因為站在達西肩頭的奧木列只有在搬遷時才一露身手,他們一左一右地跟在達西騎著的馴鹿身邊。但吉蘭特膽小,他怕獵鷹會突然一縱身襲擊他,所以跟著跟著,就跑到魯尼那裡,和他走在一起。他們看著獵鷹,就像看著英雄,無限羡慕;而獵鷹看著魯尼和吉蘭特,則虎視眈眈的,好像他們是兩隻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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