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白銀那 | 上頁 下頁


  我愣了一下,這樣的名字應該是黑龍江彼岸的女人才會有的,陳林月沖我眨眨眼,我便明白其中必有蹊蹺。

  卡佳扔下手中的魚,到灶間沖茶去了。很快她一手端著一碗茶走來,我和陳林月連忙迎上去各接過一碗。她對我說:「你要是消化不好就別喝這碗茶,這裡的紅茶放了快十年了,去年開春我曬茶時又讓蒼蠅給濾了一遍。」

  「別聽她嚇唬你。」鄉長擺擺手笑了。

  可我卻覺得胃腸一陣抽搐,看來卡佳的話奏效了。我放下了茶碗。

  這裡的夫妻關係都很透明,他們說情話或者吵架從不忌諱有外人在場。他們開始為那一堆上等魚該如何處理而爭執不休。鄉長建議將它們統統刳膛,然後同其它魚一樣串在一起放到火牆上烘烤,而卡佳則堅持魚要體膚完好如初,等待魚販子上來收購。

  「你明天還等不來魚販子的話,等來的就會是一堆臭魚!」

  「我不能讓它們變成臭魚!」卡佳心疼地看著那堆魚說,「這麼漂亮的魚,臭了它就是我的罪過!」

  那信誓旦旦的模樣,看來要是那堆魚真腐爛變質了,她會毫不猶豫地為魚殉葬的。

  我和陳林月從鄉長家出來後她告訴我,鄉長的老婆是三毛子——也就是俄裔第三代混血兒。卡佳的外祖父曾是中東鐵路的一名建築設計師,在哈爾濱與一位中國姑娘生下了卡佳的母親。卡佳的母親原來在哈爾濱教會學校當老師,九·一八事變後,卡佳的外祖父突然失蹤,外祖母因思念成疾而死,卡佳的母親便跟隨一個手工藝人來到齊齊哈爾,他們在齊齊哈爾開了家鐵匠鋪,生下了卡佳,日子過得比較和順。可是戰亂不斷,卡佳的父親因為運一批鐵器在昂昂溪的路上被日本人抓去做了勞工,不久便因饑寒交迫而死去了。卡佳與母親相依為命,她們開了個燒餅鋪,勉強維持生計。好不容易熬到日本人投降了,卡佳的母親卻突然得場暴病死了。才十二歲的卡佳被一個好心的飯鋪掌櫃給收養了,可是卡佳不喜歡齊齊哈爾這個城市,她就在二十二歲時偷偷地坐著小火車離開了那裡,一路奔向大興安嶺,沿著塔河、十八站、十九站一路走來,最後來到了黑龍江畔的白銀那。陳林月說,像她父親這輩子人都記著卡佳初來白銀那的情景。那是初秋時節,天已經很涼了,因為那一段陰雨連綿,所以白銀那終日繚繞在白霧裡。有天傍晚,幾個年輕力壯的漢子正攏著火在江邊打魚,突然看見一個姑娘挽著個包袱從霧裡款款而來。她衣著不整,一根長辮子直垂腰際,寬寬的額頭,褐色的眼睛,膚色蒼白,眉心和下巴上各有一顆粗黑的痣。現在的鄉長、校長和陳林月的父親等一夥人,看見卡佳時都以為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卡佳並不在意別人如何打量她,而是來到那堆火旁,將上面烤著的魚顧自拿起來吃著,由於她吃得飛快,有一刻被魚刺卡了嗓子,便捶胸頓足地在沙灘上噢噢叫著,後來陳林月的父親遞上個白麵饅頭,才把魚刺隨饅頭送進肚裡。吃過魚,她低下頭用手捧著黑龍江水,透徹地喝了一通,然後直起腰對著那群目瞪口呆望著她的男人會心一笑,說:「這裡的魚和水都這麼好吃,這是哪兒?」

  「白銀那。」有人告訴她。

  「我喜歡白銀那。」卡佳說,「我要留在這兒。」

  「你是從那兒來的嗎?」有人指著對岸說。因為霧天泅渡並不困難。

  卡佳搖搖頭,說:「我從齊齊哈爾來。」

  卡佳對人們講了自己傳奇般的身世,使得所有的聽眾都為她呼噓不已。人們幫她找了個住的地方,又教她捕魚,漸漸地單身漢們都喜歡上了她。只要是打了獵物或捕了魚,第一個品嘗者必定是卡佳。白銀那的女人也把釀制牙各答酒的傳統手藝傳給她,沒想到她天生一點即通,再加上她的創造和想像,用雪來熬制漿果,使得釀成的酒更加猩紅,更加酸甜撩人,贏得了人們的喜歡。兩年後她出落得更加豐腴美麗,楚楚動人,惹得向她獻殷勤的單身漢都難以自持,親昵異常,卡佳也不在意人們的非禮行為。但她把自己的身體投向王得貴的懷抱,卻讓人們吃驚不已。因為王得貴當年只有十八歲,說話不多,斯文懦弱,對付一個比他強壯許多且年長六歲的女人,幾乎所有的男人都認為他難以勝任。可王得貴卻十分鍾情卡佳,腦子一閑下來時就想她那張臉,琢磨那兩顆痣留哪一顆更出色。想不到兩顆痣的命運突然全都屬￿他了,這令他不由不欣喜若狂。和卡佳結婚以後他才漸漸改變性格,開始變得愛開玩笑,常常在人前呼喚卡佳:「過來,我的小母牛!」令人嫉妒不已。他對酒的熱情也是卡佳培養的。這,成了以後他們感情淡漠時王得貴洩憤的常用手段。

  「當年你爸爸沒准也喜歡過卡佳呢。」我笑笑。

  陳林月也回以一笑說:「我問過他,他嘴硬得很,連連說混血兒身上有腥氣,不過話沒說完就歎氣了。」陳林月隨之憂戚地說,「女人的變化真是可怕,一生孩子,一過上幾十年,人老了不說,行為舉止也變粗俗了。」

  「她對我似乎心懷不滿。」我說,「為什麼?」

  「鄉長多看哪個女人幾眼她都不高興。」陳林月說,「聽說她年輕時可不這樣,女人們都愛往她家跑,對卡佳曾抱有好感的男人去他家,鄉長也歡迎。」

  「衰老使一個女人覺出此生美好時光已經消逝,這才變得愛發牢騷。」我說, 「不過卡佳還是挺直率可愛的,我真想在白銀那病上一場,讓她高興一回。」我笑笑說。

  我的到來畢竟使陳林月的心情有了好轉。我打算連綿春雨一停就離開白銀那。今年的冰排已經過去了,我相信明年冰排到來時,陳林月看冰排時會更成熟一些。但我內心裡還是隱隱擔憂,覺得她豐富的內心世界在白銀那這樣的環境中顯得孤單淒切,她與馬川立之間不斷出現的隔閡也令我惆悵。當然,我相信生活的過程終會幫助一個人認識自我,哪怕那結局是失敗的。所以陳林月每向我諮詢某件事的具體方案時,我總是發表一些並不做判斷的見解,我生怕自己的生活經驗會給她一些錯誤的引導,雖然說某些觀點對我來說至關重要,但對別人也許一文不值。我確信,一個人只要有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氣,是完全能夠建立自己的世界觀的。而我在接到陳林月信的時候,曾一度認為她生過輕生的念頭,看來是她描述的春寒料峭的月下江邊跑冰排的場景給我帶來的幻覺。可是自我在江邊見到為著漁汛而悉心忙碌的陳林月的那一瞬間,我便明白自己的判斷失誤了。既然陳林月如此熱愛生活,她斷不會自殺的。

  陳家今日的晚餐格外豐盛,堪稱我有生以來吃過的最豐盛的魚宴。陳林月說這也是漁汛以來吃的最安閒的一頓飯。花翅子是用油慢慢煎透的,表皮松嫩酥脆,裡面的魚肉卻是柔軟白皙。狗魚被乾炸過了,吃起來很有嚼頭。鯰魚燉了半鋁土豆,是可口的家常菜。小雜魚則被調了湯,上面撒著一層經冬曬乾的香菜末,分外誘人。酒當然是當地人自釀的牙各答酒。牙各答學名越橘,陳林月說它們喜歡匍匐在漫坡上生長,葉子光滑呈卵形,結成的果實有黃豆那麼大,暗赤色,有人稱它為「北國紅豆」。我對釀酒一無所知,但這種酒的醇香卻打動了我,我連喝了三杯,陳林月的哥哥還一直鼓勵我喝下去,說這種果酒並不醉人。可我認定美酒不可多貪,酒在腹腔柔曼地滑過時給我一種美妙的音樂繞梁三日不絕的感覺。有一刻我感覺身輕如燕,周圍雲絮亂飛,真仿佛登臨仙界一般。

  陳家仍然有極少一部分魚未被處理,他們還抱著一線希望等待明天會有轉機。來了魚販子,或者鹽價落了下來等等。陳父看來並未睡實,我不時聽見他在用磚搭起的地鋪上輾轉反側,鋪就的薄板發出吱吱的聲響。屋裡的空氣有些沉悶,也許是炕的熱氣與魚腥氣混合而成的緣故吧。

  我也倦意重重了,不知明天早起時雨是否還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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