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白銀那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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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2:女教師日記 我說服陳林月之後,她便去找馬川立談鹽價問題。我呆在屋子裡和陳父聊天。他說馬占軍夫婦以前並不是這樣,別人家出了紅白喜事他們也樂於出錢出物。只是前幾年馬占軍突然得了場怪病,鼻子經常性流血,醫生懷疑他得了白血病,讓他們籌上一大筆錢進哈爾濱確診去。人們聽醫生說白血病是個難纏的病,兩三年就得換一次血,換血的費用高得嚇人。所以馬家在借錢時就沒人借給他們那麼多,只借給他們二三十塊,權當是捐獻了,如果借給他們大數目怕是填了無底洞,有去無還。馬占軍的老婆那時也真是可憐,她東一家西一家地求情說好話,就差給人磕頭下跪了,最後湊到手裡的錢還不足一萬元。 「最後確診沒病?」我問。 「要真是那病還不早死了。」陳守仁說,「他們虛驚一場從哈爾濱回來後,夫妻倆就換了個人似的。他們把大家二十三十湊給他們的錢又一分不差地還了回來,然後再也不和鄉里人來往。後來他們看到鄉里國營商店不景氣,就把家裡所有的錢拿出來做本,開了個食雜店。」 「這麼說他們並不是從一開始就吝嗇的?」 「人都是後來學壞的。」陳守仁說,「他們剛開食雜店時也是吃了很多苦頭,那時候他們還沒有四輪車,你猜猜他們去外地上貨用什麼?」 「馬車?」我說。「自行車。」陳守仁「咳」了一聲,「夫妻倆每人騎一輛破自行車,去的時候輕巧,回來時大包小裹,臉都累成紫茄子色了,所以他們就給商品加價,大家一想著他們的辛苦,也就認了。他們從中嘗到甜頭後就更加不在乎了,小商品的價錢一直向上漲,不到兩年他們就買回了一台四輪車。」陳守仁「呸」了一口說,「剛買回四輪車的那天,把他馬占軍神氣得好像當了玉皇大帝。試車時他不沿著一條道跑,硬是不怕拐彎麻煩,把白銀那每一條小巷都跑遍了,每一家門口都突突突了一遍,讓人眼氣得很。」 陳林月的哥哥陳林慶按照父親的吩咐將兩鋪火炕燒得燙手。陳守仁說只要有一點辦法,就不能眼看著魚爛掉,他說未沾上鹽的魚可以用淡堿水鹵一遍,然後放在火炕上烘烤。只是這一來屋裡的氣味更難聞,而且人沒了睡處,得在空地上另搭木板床。 我幫著陳林慶沖堿水,然後將收拾好的魚放入堿水中。陳林慶說這樣烘乾的魚雖然不腐,但吃起來有股澀味,「知道的是吃魚,不知道的以為啃的是柴火棒。」 他這樣評價說。陳守仁就遠遠地啐了兒子一口說:「這世上要有這麼好的柴火棒讓你天天啃,你還算燒了高香呢。」 那兩鋪火炕一鋪是鋪炕席的,一鋪則是糊上牛皮紙後又刷了天藍色油漆的。鋪炕席的炕最適合烤魚,因為把炕席一卷就露出了砂土炕面,魚的水分很容易滲到炕面裡。而刷油漆的則不一樣,光滑的炕面不但不能很快吸收水分,還使它們演變成水蒸氣,將玻璃窗蒙上一層水珠。陳守仁便埋怨兒子當時收拾自己的炕時只圖美觀,不重實際,若像他的那鋪炕一樣鋪著炕席,這會兒多麼方便。陳林慶便低聲嘟嚷說: 「這炕是睡人的,又不是專門烤魚的,得人看著順眼才是。」 他們父子正鬥著嘴,陳林月回來了。她看上去有些沮喪,看來是談判失敗。事後證明我的判斷沒錯。陳林月一看見炕面上的魚,就有些生氣地說:「咱家怎麼成了曬魚場,為這點破魚聞好幾天的腥氣,值嗎?」 「我不能眼看著魚一點點爛掉,不然打它回來做什麼,還不如讓它們回到江裡呢。」陳守仁說。 「古老師好不容易來咱家做一回客人,咱讓腥氣天天熏她,真是過意不去。」 陳林慶明白了妹妹心生怨氣的緣由,所以插話說。 我連忙為自己給陳家帶來的不便表示歉意,並且說自己最喜歡聞魚腥氣,陳守仁這才擺脫窘狀,對兒女們說:「人家是多麼通情達理,哪兒像你們!」 陳林月對我說,她找到馬川立後說明了情況。馬川立說他不可能說服父母狠殺鹽價,如果陳家不介意,他會悄悄按原價為她買一些鹽的。陳林月便生了氣,指責他同父母一樣褊狹可憎。馬川立為此落了淚,不得已說出了實情。自從父母升高鹽價後,他就在做他們的工作,勸他們做事別太惹怒眾人,父母卻一直罵他是個膽小鬼,成不了大器。馬川立對陳林月說:「他們是我父母,我總不能因此殺了他們吧。」 「那就讓你家的鹽放上個幾十年,和你父母一起進墳墓吧。」陳林月說完這句話後就撤下馬川立回家了。 我陪陳林月去鄉長家時見到了鄉長的老婆。她的個子比鄉長高半個頭,眉心和下巴上各有一顆粗黑的痣,這使她的整個面部表情看上去帶著一股兇氣。女人的臉上長一顆痣會顯得溫柔而俏皮,人見人愛,而再多一顆痣尤其是多出的一顆痣又粗黑之極的話,就給人虎視眈眈的感覺了。她的額頭很寬闊,眼睛略呈褐色,頭髮也是黃褐色的。她見了我現出很警惕的神色,怪聲怪氣地問我在白銀那能住幾天,有沒有因為水土不服而拉肚子?我告訴她我經常出現在黑龍江的沿江城市,很服它的水。她就鄙夷地撇了一下嘴說:「那是因為你沒吃過烤魚,沒有喝過江水,要不你不拉肚子才怪呢。」好像我不在白銀那病上一場,她就大失所望似的。鄉長正幫著老婆用細鐵絲來串魚。銀灰色的鐵絲像閃電一樣穿透魚鰓,使得濕漉漉的魚濺下點點水珠。魚與魚吊著身子緊緊相挨,仿佛它們在集體自殺。鄉長說他們家已經把火牆燒得滾燙,一會就把串好的魚拴到火牆上來烘烤。陳林月便說:「俺爸就想不出這樣的好招,把家裡的炕都騰給魚了,人倒擠到地鋪上了。」 鄉長歎了一口氣,說:「你說通川立那孩子了嗎?」 「說通了我還找你嗎?」陳林月說。 「我就知道會這樣。」鄉長說。 「那你還讓我去做什麼?」 「有一線希望咱也不能放過。」鄉長尷尬一笑,對老婆說,「卡佳,給客人倒兩杯茶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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