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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吳琴心勸我:「吃西餐吧,吃環境吃情調嘛。」

  我們在國際飯店西餐廳吃了一頓環境和情調。環境不錯。安謐。清靜。流泉和常綠植物把空氣調節得十分宜人。情調也還行。餐桌上小包裝的細鹽和味精是進口貨,花瓶裡插一朵鮮花。服務員小姐紮著波浪邊的白色圍裙。遠方傳來音樂。其它餐桌上有洋人、黑人、華僑以及貌若天仙的中國小姐。

  吳琴心在餐廳遇上了好幾個熟人。一個油黑臉大鬍子的矮墩男人和吳琴心互道了一聲「哈羅」,拉起她的手吻了一下。又向我說「哈羅」,我沒吭聲。

  我對吳琴心說:「什麼德性!吃個西餐就是外國人了?」

  吳琴心說:「吃中餐也這麼來著。現在的北京——你太不瞭解了。你知道他是誰?」

  我喝著奶稀。搖頭。不屑。

  「西北來的一隻狼。搖滾鍵盤手。搖滾界很有名氣了。」

  一會兒又來了兩個服裝模特兒。模特兒臺上看可以,台下體積太大。長腿細脖子像只鴛鴦。模特兒說:「嘿,琴老闆。」

  吳琴心對她倆打量,慢慢吐煙圈。模特兒旁若無人坐下,其中一個氣咻咻說:「琴老闆,他丫出臺費才給三百塊,還是他媽的人民幣。您幫個忙,告訴他我是誰。」

  說話間拴在模特兒牛仔褲上的BP機叫起來,她看了一眼,舉目四顧找電話。一直坐在旁邊抽悶煙的模特兒說:「別理這傻X!」她一動嘴巴就破壞了臉蛋和濃妝的美麗,下眼瞼漾起皺褶,口型松垮疲軟。我不忍地轉過頭去。吳琴心指點著這模特兒說:「你最好少開口。」

  倆模特兒去打電話。打了電話在另一張餐桌上就餐。

  吳琴心說:「那個打電話的女孩是山東來的,現在傍一大款住在亞運村。她的實力不可估量,一上臺魅力四溢。那穿裙子的是杭州人。杭州姑娘腿的比例不太理想。只能穿裙裝。哦——」吳琴心叩叩腦門。想起了什麼,招手讓杭州姑娘過來。

  杭州姑娘邁著貓步過來了。

  吳琴心撩起她的裙子,在一條側縫找到了商標,翻出來給我看。商標上三個繡金字,果然是「念奴嬌」。

  我端詳遠去的模特兒告訴吳琴心心裡話:「這裙子可真是不怎麼樣。完全沒個模樣。」

  「對了!」吳琴心把玩著酒杯,教導我,「大師級的東西就是沒有規範。它超越了線條色彩形式的模式,呈現一種自由狀態。一條裙子穿在女人身上,要能勾起人的無窮想像——這就是念奴嬌的廣告詞。」

  我說:「這裙子的成本最多三十塊錢。」

  「小姐,真正的名牌是無價之寶。」

  「換句話說就是一分錢不值羅。」

  一朵芬芳的玫瑰在我和吳琴心之間顫動。我們透過玫瑰挖了對方一眼然後大笑起來。

  我沒吃飽,但吃好了。吳琴心沒有吃好,但吃飽了。

  在飯店門口,我執意要為吳琴心叫一輛出租車。吳琴心反對。我說:「我們武漢有一首新民謠,說共產黨是爹,銀行是娘,等等。」

  吳琴心明白了:「你有爹娘報銷?」

  「差不多吧。」我說。我朝一輛奔馳車招手,吳琴心小聲提醒我:「奔馳每公里三塊六。」

  我點頭表示知道也表示一種闊氣。吳琴心曖昧地笑了。說:「看來你也不正派。下次來北京咱倆深入聊聊生意。」

  「下次吧。」我說,心裡空落落的。

  我給了司機六十塊錢,讓他開了一張發票。吳琴心坦然地上了車。我們揮手再見。

  我步行回招待所。雙手抄在口袋裡。眯眼頂著北京早春的大風。在大街小巷信馬由韁。我想起了吳琴心的前夫,也是我們的同學,不同班。這次我們竟沒談到他。我想起上學時候我到北京,吳琴心接站等了兩個小時,火車停下之後她沖上前亂踢車廂。我們和乘務員大吵起來。最後被雙雙帶到車站警衛室。我們寧死不屈,堅決不寫檢討。後來吳琴心的爸爸代寫了兩份檢討書領走我們。我們從車站出來直奔人民日報社告狀申冤。這次我們竟然也忘記談這些往事。往事如煙呵!煙在淡去淡去……

  沒有往事,我們多麼瀟灑無牽掛。見面吃頓飯再見。

  北京春天的風很討厭。黃沙沾滿我的羊毛裙。騎自行車的婦女用紗巾蒙著臉。我覺著挺好玩。要是我做生意,我就發明一種念奴嬌防沙面罩,准能讓京城女性紛紛解囊。

  我想我們果然是進入一種新社會了。古往今來,念奴嬌在人們眼裡就是一詞牌。蘇東坡看到它便填詞。毛澤東看到它也填詞。我們現在看到它卻想到賺錢。真個是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真個是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在一個小胡同口子上,我買了一張大餅和半斤油炸胡蘿蔔丸子,都是熱氣騰騰的。烙餅大媽胖乎乎的靈巧的手讓我想起吳琴心的媽,她媽用同樣的手給我做過炸醬麵。

  我拎著自備晚餐回到房間。毛同志在吃「康師傅」。康師傅是北京流行的一種快餐面。我攤開大餅和丸子請毛同志與我分著吃。毛同志問:「這張餅多少錢?」

  「八角。」

  「才八角錢?丸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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