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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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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塊二一斤,我稱了半斤。」 毛同志圍著油炸丸子轉了一圈,說:「這麼一大堆才六角錢。其實北京挺便宜呀!起碼比長沙便宜。」 我說:「比武漢也便宜。」 這時候王先生來了。換了領帶,穿著風衣。風衣不同凡響,我只當沒看見他。毛同志像我家長一樣埋怨地看我一眼,上前倒茶倒水應酬王先生。 王先生說:「眉小姐,該玩的地方都去了沒有?」 我說:「什麼事直說。」 王先生好像突然發現了大餅及胡蘿蔔丸子。「哎呀,吃這麼艱苦幹什麼?眉小姐,你應該去餐廳進餐嘛。」 我說:「你以為這丸子便宜?告訴你,綠色食品專賣店買的。一塊錢一個。」 「好。好。」王先生說,「也太貴了一點。畢竟只是胡蘿蔔,開了發票嗎?」 「當然沒忘記。」 王先生無可奈何笑笑說:「學狠了。這麼幾天就學狠了。」 毛同志說:「現在風氣就這樣,買衛生中都開副食發票。」 王先生在與毛同志搭訕的時候揀了一個丸子吃起來。他一連吃了七八個。最後告訴我他還有事,不能與我一同回武漢,讓我自己買火車票回去。 「那我只能買黑票。」 「黑票可能貴得很。」 「那我買機票吧。」 「算了。買黑票吧,不過買黑票有風險。你又不著急走,設法找找親朋好友買正道的票。」 我一句話不說就走出了房間。和王先生打交道怎麼就這麼難受呢?資本家德性!我徑直下樓,徑直往外走。我無處可去。我寧願在馬路上流浪。直到王先生明白我已棄他而去,知趣地離開我的房間。 經過招待所大廳時,我無意中發現了王先生的表弟。他坐在油膩膩的公用沙發上,假裝注視服務台前登記的人。他的假裝神態提示給我一個真實的事實:他在等候王先生但他怕我看出這一點。 我成全他。我揚長而去。 我回來時全天電視節目已經結束。 毛同志說:「天啊,你再晚一步進門我就要報警了!」 「謝謝你!」我說。 「你把王先生弄得太難堪了。」 「他活該。」 「你們這些年輕人怎麼沒有一點情沒有一點義呢?」 「我還沒有?他才沒有!你不知道內情。」 「我不知道內情有什麼關係。」毛同志正襟危坐,嚴肅地對我說,「我有感覺。我感覺到你生怕受傷害,一受委屈就薄情寡義翻臉不認人。人家王先生已經受過許多傷害了,所以處世圓滑一些。但人家心裡始終藏著一股愛意。」 我對毛同志刮目相看。 毛同志說:「不相信我的話?」 「打死我也不信。」 陽光燦爛照耀著招待所我們房間的鏡子。我在鏡子裡梳頭。我透過自己的臉窺視自己的心。毛同志對我的感覺還是有幾分準確的。此時此刻我的心像一片沙漠。與朋友也就是吃吃喝喝,說說笑笑。你替我辦點事,我替你辦點事,你說我好話,我吹捧你幾句。全是俗入俗套,靈魂從不顫動。人走了茶就涼了。風吹過溝壑就平了。我是這樣的? 我想不是。我不想是。紫紅色的電話機跳入我的視線。我久久望著電話。看見馬甸橋上空的月亮在白天升起。我是有真朋友的。我這個朋友和我親兄弟般相似,情同手足。儘管我們遠隔千里,音訊全無,我相信我握有他的鑰匙他也握有我的鑰匙。 我手中只有他幾年前留下的六位數的電話號碼,而北京現在已經是七位數。我無法找到他。 我慢慢提起話筒,心裡充滿情意。在北京打最後一個電話吧。電話通不了是電話的問題,我只證明我的心。 我慢慢撥了六位數,萬料不到電話通了。一通就聽他問:「喂哪位?」 我張皇失措面紅耳赤瞅著話筒。 他說:「喂,請講話。」 我訥訥地說:「對不起,我以為電話不會通的。」 「哦——」他一聲長長的哦刹時刪掉幾年的空白,他溫和地說:「小姐,電話從來都是通的。」 「北京不是七位數嗎?」 「還剩最後一個局是六位數。」 就事論事之後,我不知說什麼才是,太沒有心理準備了。 他說:「你來北京了?」 「我要離開北京了。」 「什麼時候?」 「明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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