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紫陌紅塵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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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導的眼睛像拉了開關的電燈一下子熄滅了。他滿臉疲憊之色,端起茶杯拿著文件往外走,邊走邊說:「就這樣吧。」 我們領導後腦勺都長滿白髮了。我記得十年前他有著烏黑油亮的大背頭。 一個星期過去了。沒有動靜。又一個星期過去了。還是沒有動靜。在走廊上院子裡與領導相遇,領導用他那公共場合通用的笑容和我點點頭,好像我們之間從無契約。 我認為超過半個月,一般就不屬最近了。 我正暗暗生著氣,忽聽領導在全所的政治學習大會上輕描淡寫地宣佈了一項關於我的決定。我所青年女工程師眉紅將借給本系統某企業工作一個月,某企業按眉紅工資的百分之兩百付我所勞務費。 我莫名其妙,腦袋左轉右轉。說:「也不事先找人談個話。」 群眾又樂了。伸手摸我的頭。說:「小可憐,小老實,被賣錢了還不知道。」 散會後我被辦公室郭主任徑直帶到樓下車庫裡,上了我所新買的一輛桑塔納。 我又一次大聲質問:「怎麼回事?」 郭主任寬容地微笑。等小車發動後他才說:「很簡單。你被借走了。這家企業將派你去北京出公差,鑒定一批進口棉花的等級。工作時間最多一周,但你可以在京呆到半個月左右。」 我明白了。但還是不相信地說:「住宿交通差旅費都由他們負擔?」 郭主任聲色不動地點頭。 我說:「怎麼回事?我不相信天下有這麼傻的企業。」 郭主任仿佛不認識地看了我兩眼。郭主任敲了敲司機的肩,讓他放音樂。我們所的人都瞭解郭主任早年畢業于音樂學院。司機放的是克萊德曼的鋼琴曲。據說有個別調皮司機偏放流行歌曲,結果新車來了,郭主任沒把新車派給個別司機。 在叮叮噹當的鋼琴聲中,郭主任小聲地在我腦袋側畔說話。「什麼企業傻?他們掛靠我們。以我們的名義給他們辦執照做生意,為他們提供了多少優惠政策?我們有個把人想在北京住幾天,他們還能不幫忙?」 我說:「讓他們劃一筆贊助費過來不就行了?還把我真的送出去。」 郭主任說:「你這個人怎麼真有點不清楚!領導要考慮方方面面嘛。記住,你從北京回來可要管住嘴巴,你是出公差,去工作的。記住了嗎?」 我說:「記住了。」 在我們嘀嘀咕咕的過程中,法國鋼琴家克萊德曼先生始終熱情洋溢地演奏著。他竭力要表現的是一種光明磊落的美,童真無邪的美。自由飛翔的美和浪漫樸實的美。我們在一輛搞陰謀詭計的小車裡聽克萊德曼,反差如此之強烈使我對這幾支鋼琴曲永生難忘。 桑塔納在漢口小巷裡轉了幾個高難度的急彎,停在一棟從前俄租界的老樓房臺階前。臺階上等候著一位手提大哥大的男子。這男子體態發福,領帶鮮豔,髮型做得像一朵盛開的蘑菇。郭主任用一種不屑的神態告訴我此人就是該企業金經理。 金經理十分敏捷地下臺階,親自為我們開了車門。車門一開他就說:「啊歡迎歡迎!」 我鑽出車來,透了一口氣。 郭主任說:「這就是眉紅工程師。我給您送來了。」 金經理熱情地向我伸手,說:「謝謝眉小姐來指導我們工作!」 我說:「談不上指導。」 郭主任抽著金經理遞上的香煙,對我說:「眉紅有什麼事隨時和家裡保持聯繫。」 金經理說:「哎呀郭主任您放一百二十個心。這次我特意讓王師傅陪她去怎麼樣?」 郭主任笑了。拍了金經理一巴掌,說:「那就先謝了。」 一粉妝濃抹的小姐從樓裡出來,說:「午飯已經訂好了,在國際俱樂部。」 郭主任看了看腕上的表。說:「不吃飯了。還有事。」 金經理擋住車門,說:「天大的事也得吃中午飯!」 我和司機背對著他們,相視一笑。瞧如今這把戲。 按照門牌的指引,我進了公關部,看見裡頭堆滿美容健身儀器,我趕緊退出來核實門牌,是公關部。 公關部沒有公關小姐,只有一個老頭,趴在辦公桌的一疊表格前忙碌。他雙鬢斑白,戴一副老花鏡,胳膊口套著花布袖套。我問:「王師傅嗎?」 老頭說:「王師傅。你坐。稍等片刻。」 我坐在低矮的露了海綿的沙發上,看見王師傅的雙腿從辦公桌下伸出,兩腳交叉著。褲子因布料陳舊而沒有明確的顏色。褲邊處肮髒且破爛翻卷。腳上是一雙裂了幫的人造革鞋。花尼龍襪的海藍色醒目耀眼。這王師傅肯定像郭主任他們說的那樣正派,傳統,忠誠,樸實。可怎麼被金經理任命為公關部部長呢。這裡頭不是我聽錯了就是郭主任說錯了。 等了片刻,王師傅抬起了頭。說:「我是公關部負責人王師傅。小姐您有什麼事?」 一切都沒有錯。我被逗笑了。笑著說:「我叫眉紅。」 「歡迎。」王師傅摘下眼鏡,說,「歡迎眉小姐來指導工作。」 我說:「談不上指導。」 王師傅說:「我明天和你一道出差。」 他從懷裡掏出兩張火車臥鋪票,舉在眼前看了一看,遞給我其中一張。「明天你自己打的去火車站。的票留好給我報銷。眉小姐,明天火車上見。」 我端詳著硬臥票,是下鋪。這麼說將有一雙又花又臭的尼龍襪在我頭頂上晃動。什麼時代了,還穿花尼龍襪! 我說:「王師傅,我年輕我要上鋪好了。」 他說:「我們男同志應該照顧女同志睡下鋪。」 「我喜歡睡上鋪。」 「是這樣。」 王師傅接過我的票,戴上眼鏡仔細對照了一下兩張票的票面。說:「都是下鋪。」 我說:「非常遺憾。」 這下更糟糕。我將和這位公關部長並排躺著,中間只隔著小走廊。臨走前我實在忍不住向他提了一個小小的建議。 「你怎麼不買一雙棉紗襪?純白或者純黑的。」 王師傅說:「可我想要棕色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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