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紫陌紅塵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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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讀了大學還不是知識分子那什麼是知識分子?」 領導想把談話引向無謂的爭論,我可不上當。 我說:「好。那我就承認是知識分子。」 領導說:「對了。不要把自己混同于小市民。不要受社會上腐敗現象的影響。要保持自己的氣節。」 我的眼皮往下一耷拉,籲出長長一口氣。和我論起知 識分子小市民來了!現在的知識分子就是小市民。舊社會的分類標準不能用在新社會。所謂讀過了大學的這一群人我大瞭解他們了。他們天天都操心柴米油鹽醬醋茶,個個買菜都討價還價,公款旅遊求之不得。他們都活得像暴風雨來臨之前的螞蟻,忙忙碌碌,焦躁不安。生怕天上颳風下雨。不提高他們的物質待遇,他們就是小市民。氣節與精神豈能懸空而生?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領導不知道我胸中波濤洶湧,以為我思想通了。 「好。」領導說,「你今年少包一個棉區,你是太累了。再說今年上頭保證不打白條,工作肯定會結束得早一些。」 我氣憤之極。 我說:「我說了我有病。是真話,到時候會送醫院證明來的。」 領導再次從門口折回來,看看我。 領導說:「一定要去北京?」 我當然不是一定要去北京。我又不是真的沒去過北京。不過既然已經拿了北京當杠抬,只好一杠抬到底了。 我還是擱著下巴,望著半空中,表示默認。 領導半天不說話,過了半天說話了。 「今年夏季的補休我現在就給你。三個月十二天。我再獎你八天休息。一共二十天。二十天工資獎金誤餐書報費一律照發。去北京玩吧。」 我說:「路費呢?」 「當然自費。」 我委屈極了,說:「自費?」 領導比我更委屈。他說:「咦——」領導挪開一隻椅子沉重地坐下,將文件擺在自己面前,將茶杯擺在文件右上角,他一手揉搓太陽穴,一手示意我也坐下。 我帶著下巴頰上的一道深溝坐在我們領導對面。由於我們光坐著不說話,時間嗒嗒嗒地飛快後閃。十年前我大學畢業第一天上班,領導找我談話,我們就在這間會議室這麼坐來著。那天我穿著當時最時興的直筒褲,褲縫熨得刀鋒一般挺刮。我剪著學生頭,眼睛清澈見底,一點沒沾染這十年的歲月風塵。我在遞上成績冊的同時還羞怯地遞交了一份入黨申請書。十年前的眉紅令我們領導眉開眼笑。 我扯過一張報紙,認真看報,訥訥念出聲以阻斷歷史的浮現。懷舊永遠是一種有毒的情緒。它除了讓人逃避現實沒別的好處。美好已經屬過去。現在你該做什麼就做什麼。 領導不無遺憾地「咳」了一聲。作為一個生活閱歷豐富的長者,他傷心地感覺到眉紅這女同志把純樸遺失在她長大的路上了,找不回來了。 忽然遠處一陣「刺刺」的油鍋炒菜的聲音,接著辣椒炒肉的香味潮水般漫進了我們所的窗戶。這種香味立刻調動了我們的聯想:一隻冒青煙的油汪汪的鍋,裡邊爆炒著河南產的那種又尖又紅的幹辣椒。深紅色的醬,綠色的蔥段和黃色的生薑,又倒進了粉紅的嫩肉絲和黑色的胡椒粉。在辛辣的香氣和五彩繽紛聯想的突然襲擊下,我打了一個噴嚏。我們領導也打了一個噴嚏。走廊上和別的辦公室紛紛有人打。有人高聲打了還快活地罵一句武漢粗話以表達心情。我和領導不約而同看了看牆壁上掛的石英鐘。十一點半了。一個上午過去了。隨著又一陣「刺刺」聲,蒜味沖鼻。這次肯定是在炒蒜苗,時鮮菜。我們領導又要打噴嚏,張口結舌了一番終於沒打出來。我不忍觀看領導失去自製力的模樣但忍不住笑。領導沖著香氣十分惱火地冒出一句:「個婊!」 我大笑。 我們所樓下原本是一道綠茸茸的草坪。去年,在鄧小平同志南巡講話後不久,草坪一夜之間被鋪上煤渣,做成了一排簡易門面,租給個體戶開小餐館。從此,小餐館的油煙伴著菜香靡靡之音一樣腐蝕著我們辦公樓。大家經常此起彼伏地打噴嚏,議論吃喝玩樂,經常拿餐館老闆的收入來取笑我所的一級工程師。我們領導為小餐館之事拜訪過許多有關部門,我們領導對別的領導說:我們不能簡單地理解鄧小平同志南巡講話。深入改革開放決不是要全民經商。在一個科研單位樓下遍開餐館的做法是欠妥的。中國人幹什麼都喜歡一哄而起。一哄而起不好。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可是,沒有人聽我們領導的肺腑之言。由此我們領導格外厭惡小餐館的氣味,居然也會來句武漢粗話。 這種形勢之下,領導和我都不可能繃臉了。 領導擰開茶杯,一口氣喝下了茶水,呸呸吐著茶葉渣,說:「話又說回來,比起現在社會上的一些現象,你的要求也不算太過分。勞動模範還興國家出錢去療養呢。」 我坦然地看著領導。 領導說:「這樣眉紅,你準備一下最近出趟北京的差。」 我突然覺得怪難為情的。 「眉紅你今年夏季可不能病羅。」 我忙說:「當然當然。」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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