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紫陌紅塵 >  上一頁    下一頁


  「棕色也不錯。」我說。這個王師傅沒給我任何印象,只是事情有點滑稽。

  一進候車室我就滿世界搜尋王師傅。我找他是為了躲開他。我要搶在他前頭上車,與別人換張上鋪票。我決不能忍受和一個爛糟糟臭烘烘的老頭子並肩而臥。火車上為什麼不分個男臥女臥?

  我不太好意思老看人們的臉,便低頭看腳。我從一排排腳跟前走過來走過去,就是沒找到那雙藍花尼龍襪。人家王師傅不會換襪?完全可能換襪。但最多也是換一雙別種花色的尼龍襪。

  沒見到我的旅伴。

  我急急忙忙沖上車。放好包。靠在一邊期待上鋪的乘客早些到來。

  一位西裝革履的先生經過我面前。我收腹挺胸讓他的大旅行箱擠過去,他朝我彬彬有禮欠了欠身。一會兒,他放好了行李又擠過來,又朝我欠身。我仍然注視著魚貫而入的新乘客。漫不在意地對那位一再鞠躬的先生揮了揮手。說:「別客氣。別搞得像日本人一樣。」

  他說:「眉小姐說話很逗嘛。」

  我猛地回頭。「您是誰?」

  身板挺直、風度翩翩的先生慢慢摘下了他墨綠的變色眼鏡。我大驚,叫道:「王師傅!」

  他糾正說:「王先生。其實到我們公關部來辦事的人都叫我王先生。」

  他是配做王先生了。他的頭髮染黑了,吹燙了。他一身全毛質地的豆沙色西服,棕色領帶和與棕色領帶遙相呼應的棕色棉紗襪,意大利老人頭皮鞋。他包裝一新,居然脫胎換骨了。比他更換行頭更令我吃驚的是他的神情舉止,有些類似於風度氣質的東西決非搖身可變的。我想他很可能是過去的資本家少爺或者洋行高級華人職員的公子。

  我惡毒地問:「我可以問一個您的個人問題嗎?」

  王先生說:「為什麼不?」

  為什麼不?國外譯製片裡頭的語言。語言在隨服裝的變化而變化。

  「您的家庭成分?」

  「問這個幹什麼?」

  「不幹什麼,突然冒出的怪念頭。」

  王先生稍帶挑釁意味地說:「資本家。」

  我拍了下巴掌,我猜對了。

  我說:「您昨天看上去六十歲,今天看上去四十歲,您到底多大年紀?」

  「五十。」

  我又拍了一掌。計算一下時間,恰好是舊社會的少爺。

  王先生饒有興趣地等待著我再發問,我不想問了。我望望身後的窗外,窗外是田野。我站在田野前,面對王先生。他穿著華麗,我衣裳簡陋。他舉止高雅,我張皇冒失。我們當年以農村包圍城市,農民進了城,趕走了資本家,其實資本家沒走。他們可以用粗布袖套、花尼龍襪子偽裝自己。現在又出頭了。時間模糊了歷史,敷平了創傷,化解了仇恨。今天一個貧民的女兒和從前資本家的崽子一塊坐火車去北京出公差。多少仗白打了!多少生命白死了!由此我給自己平庸的螞蟻般的一生又增添了一條更平庸的信條:我決不參與戰爭、政治和階級鬥爭。除了時間,沒有永恆的東西。而時間它又不在我們手中,我們誰也抓不住它。它躲在宇宙懷裡像個富人一樣玩弄著地球。也許我們正在奮鬥想嘗點錦衣美食的滋味,時間卻「叭」地一下將地球捏破了。

  周圍有許多乘客,我抑制著眼淚。眼淚不敢從眼睛裡流出來,卻從鼻子裡淌了下來。我呆呆站著,使勁抽動鼻子。一條伸到我鼻尖的香中紙嚇我一跳。王先生送來香中紙,說:「好好說著話,你怎麼啦?」

  我從怔忡狀態蘇醒,發現人們異樣地打量我。我接過香巾紙撬鼻涕,一邊擤一邊告訴王先生:「我突然陷入沉思了。」人們啞然失笑。王先生用大人不計小人過的神情對我點頭。我惱火地發現真話就是沒有人相信。

  我只好去上趟廁所。幸虧廁所供不應求,我可以靠在一邊呆很長時間。很長一段時間過去,我回到鋪位上,人們已經在打撲克。已經不注意我了。時間真是一劑良藥,一劑從宇宙進口的廣譜抗菌素。

  只有王先生一個人還對我保持著警惕,我從廁所走回來,他偷偷觀察我。我在毛巾上擦手,從包裡取出蘋果,坐

  下,專心專意削蘋果,王先生在這時流露出他的工人師傅本性,利用看報來監視我。我剛才一定嚇壞了他。當一個人沉思時肯定超凡脫俗得像個精神病患者。我也是見鬼了。平日極少搞什麼沉思,偶爾心有所得卻偏是在火車上。

  我削好一個蘋果遞給王先生。我決定哄哄他,不然他會在整個北京之行中拿我當病人對待。

  「王先生,剛才不好意思。我在炒點小股票,被套住了一萬多塊錢,想起來人就急。」

  王先生恍然大悟。「可以理解。完全理解。」

  王先生丟開報紙,接過蘋果吃起來。他說:「激謝。」他興趣盎然地說:「炒股你還太嫩了。我們家從前是裕華紗廠的股東,你買的什麼股?我來幫你分析分析。」

  我傷心地說:「別提股票了。」

  「好好,你難過就不提吧。」

  王先生又去看報。

  我滿意地吃蘋果。蘋果汁淌在手裡,我就拍在臉上,廣告已經浸透我的潛意識,我利用一切可能的條件保護皮膚。

  吃完蘋果。我找王先生說話。我和王先生來自不同的單位,昨天都還不認識,今天彼此也還沒個瞭解,可我發現王先生似乎沒興趣和我說話。他給我買盒飯,倒開水,送我香中紙,但不問我的過去現在,也不談我們到北京將怎麼安排。他太正派了。我想,和一個太正派的人出門旅行是多麼枯燥無味。

  車廂裡的大燈一熄滅。王先生就睡覺了。我覺得九點半睡覺太早。坐了一會兒又覺得怪沒趣。也去躺下。我一躺下,王先生就轉身側睡,讓背脊對著我。我望著王先生的背脊憤怒起來。他准是恨我。恨我用他們的錢。他和金經理恨我們領導和我。這種恨多麼像階級鬥爭。我幾小時前還發誓不搞階級鬥爭。此刻就身不由己了。

  「王先生。」

  王先生轉過身來。「什麼事?」

  「您知道我這次到北京的前因後果嗎?」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眉小姐,我主張尊重個人隱私。」

  「這裡頭沒什麼隱私!」

  「我知道。你還是個小孩子。」

  「我不是小孩子了。」

  「像個小孩子。」

  我又找了一個話題發難。「你們公司做什麼生意?」

  「棉花。」

  「可你們那兒堆滿美容健身器材?」

  「現在這種生意走俏。」

  「這也屬￿你們經營範圍嗎?」

  「怎麼不屬￿?美容不用棉球棉紗之類的?」

  「天知道你們瞞著我們賺了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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