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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善美:「現在輪到我給你講講我的經歷了。」

  曾善美幽幽地這麼來一句,把金祥驚呆在衛生間門口。金祥發現曾善美還是穿著那套可惡的睡衣,還是蜷縮在橡皮樹底下,昨晚在床上滋潤了的嘴唇現在又是病態的枯白。他以為自己昨晚一努力奮鬥,兩人的關係就會多雲轉晴天,看來他昨晚前功盡棄了。金祥重又墜入最壞的預感之中。他有點沉不住氣了。

  金祥:「等等,我記得你昨晚說了一句話的,說的什麼?」

  曾善美:「說的我想我已經仁至義盡了。」

  金祥:「什麼意思?」

  曾善美:「我最大限度地給你機會。但是你放棄了。」

  金祥焦躁起來,咕咕地喝茶,抽煙,手腳亂動,眉頭緊皺,在他們四十五平方米封閉的空間裡踱來踱去,時坐時站。

  金祥:「我不要你的什麼人生經歷!現在我得認真地問問你了,你究竟要幹什麼?現在我們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都是院裡的骨幹力量;你知道我們研究室下面還有兩個實體三個公司,我既有項目又要管經營,還要管一些黨務工作;我們還將有孩子,我們正為這事吃藥打針三天兩頭跑醫院。我們有多少事情要做?我有多少事情要做?再說現在時代不同了,現在是中國前所未有的新時代,改革開放,與國際接軌,科技一日千里。先富起來的人你也不是沒有看見,人家都是別墅小車一身名牌服裝了。我們就是自甘清貧,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將來的孩子著想。你每天晚上這麼沒完沒了地和我拉扯一些凡俗瑣事,搞亂了我們的正常生活,你究竟要達到什麼目的?」

  曾善美絲毫不惱,反而微笑了。

  曾善美:「你倒是沒有辜負組織上多年的培養,沒有白白地經歷一系列的政治運動,出落了一張油嘴,滿口的大詞好詞。可是你別跟我來這一套,我也是過來人了。我又不是文盲,我又不是沒有讀過《紅樓夢》,我又不是傻爪。任你什麼時代,誰是賈寶玉我也許看不出來,誰是賈政我可是可以一目了然的,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的就是。好像昨晚跟我睡覺的不是你,每天離不開吃肉的不是你?眼睛跟著漂亮姑娘跑的不是你?費盡心機撈高級職稱和國家津貼的不是你?把打的和吃飯的發票費盡心機塞到下面的公司報銷的不是你?金祥同志,你白天在外面吹吹可以,在報屁股上寫寫豆腐塊文章也可以,晚上,在這個家裡,面對我,你少來這一套!」

  隨著曾善美具有曾善美不溫不火風格的流暢數落,金祥的眼睛一點一點睜大似乎要突破極限,他厚嘴唇的唇角垮了下來,將收斂不住自己表情的農民本性暴露無遺。他想像不到一個與他生活了十五年的人身上還會有他完全不瞭解的東西。

  金祥:「你居然這麼刻薄?這麼刻薄!你大刻薄了!」

  曾善美:「對不起,本來我是不會說這樣的話的。這是因為你做得太過分了。你一直對我居高臨下,一直在玩弄權術,沒有一點做人的誠實。你激起了我的義憤。」

  金祥:「簡直是笑話。我激起了你的義憤?」

  曾善美:「好吧咱們言歸正傳。我為什麼與你沒完沒了地拉扯這凡俗瑣事?我想親愛的你是明白的。看在十五年夫妻的分上,我一直在給你機會。可是你一再地與我打馬虎眼,與我繞彎。甚至連襄樊九龍溝這個地名提都不敢提。其實你是一直抱著僥倖心理的:她能夠知道多少呢?是的,也許我不知道多少,也許我只能懷疑。但是,你加重了我的懷疑。你讓我吃驚就像我剛才讓你吃驚一樣,我簡直不敢相信與我同床共枕十五年的人竟然如此地卑劣,如此地陰暗,如此地虛偽——」

  金祥拍桌:「夠了!」

  金祥的胸脯一起一伏,思想滿腦子亂轉,又去喝茶,極力想使自己冷靜。曾善美住了口,處子一般安靜地望著金祥,是貓的眼睛和貓對老鼠欲擒故縱的柔若無骨的姿態。

  金祥:「原來你是在懷疑我。因為我在襄樊呆過而忘記了告訴你,你居然懷疑我知道你父母的事情。那時候我才多大?你真是太富於想像了。我只能說你這是沒有生養孩子閑出來的毛病,也許是內分泌失調了。也不怪你,怎麼說到底也是往四十奔的女人了。眼見得自己日益地老去,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金祥惡毒地刻薄著曾善美。其實他非常懂得哪兒是女人的根本要害,只不過十五年來使用不上罷了。縱然曾善美再沉得住氣,她的內心一定受到了慘痛的摧毀。曾善美是一個聰明不過的女人,她會在金祥的刻薄裡聽出弦外之音的:一個半老的女人了,與朝氣蓬勃的男人鬧什麼鬧?鬧了又怎麼樣?誰會再要你?現在的大街上美女如雲,這是有目共睹的。

  這時曾善美倒真的微笑了。一切都在按她預想的程序進行。他們配合得很好,他們在共同地奮力地撕去他們過去溫情脈脈的面紗。面紗後面的他的確是卑劣得厲害。他已經比較地遭她恨了。他對她不客氣了。他在激憤。他亂了陣腳。她一定要讓他徹底地露出馬腳。現在曾善美只有一個念頭和滿腔的義憤。這個念頭便是:她的父母和弟弟不能白死,她所受的非人的苦不能白受。她的義憤是:一個人害死了那麼多人居然可以心安理得地愉快地生活下去。世界上好像沒有良心這個東西。他明知與他睡在一起的是他的受害者,可他居然在十五年裡從來不做噩夢。他從來沒有不安,沒有失態,甚至沒有生過病。這還是一個人嗎?

  當然,曾善美沒有證據。她的父母慘死的時候她才七歲。事情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十年。九龍溝早已變得面目全非,當年的那個保密工廠早就轉軌合併,人去鳥飛。進入八十年代後期,整個九龍溝中外合資被建成了一座龐大豪華的旅遊度假村。多年來,曾善美一次次故地重遊,尋尋覓覓,她沒有找到任何蛛絲馬跡。現在的九龍溝幾乎沒有人知道三十年前的那樁慘案。沒有人記得那個炎熱的夏天,一架飛機在九龍溝的上空盤旋,地上有成千上萬的人震驚地仰望著。那時候有幾個人見過飛機?那時候人們緊張得氣都喘不過來,紛紛說:連飛機都來了!連飛機都來了!人們在九龍溝的開闊地帶堆起了許多堆簧火,等火燃燒起來之後朝它潑水。潑水的人群裡頭有一個七歲的小女孩。她以為飛機一來她的父母就有救了。她奮力地朝火堆潑水,好讓濃煙騰上天空。她望著飛機,跟著飛機拼命跑,撕心裂肺地喊:「飛機——飛機——」

  幾頂白色的降落傘在空中開放,飛機終於投下了急救藥品,小女孩奔跑著撲上去使勁親那些降落傘和藥品,可是此時她的父母已經停止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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