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雲破處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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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九龍溝方圓幾十裡,為了看飛機萬人空巷。而九龍溝本地的人,無人不對在飛機下面奔跑的小女孩記憶深刻。 在那個聚會的晚上,一個男人走過來,只看了曾善美一會兒,就說:「你就是那個女孩吧,九龍溝保密工廠的?飛機,飛機。」 曾善美說:「飛機,是的。」 最後曾善美發現證據是不存在的。那種具有物質性的,可以看得見摸得著的,可以固定一個人的良心和語言而讓兇手無處逃遁的所謂證據是沒有的。她捕捉到的東西不是證據而是事實。那麼一切當然只有靠她自己了。 金祥:「儘管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不能老是這麼陪著你。你看看電視,休息休息,早一點睡覺,我出去辦一點事情。」 金祥煞有介事地戴上BP機,夾起公文包,準備遺棄這個令他窒息的空間。兩人拔河,我突然鬆手,你就摔到地上去吧。 曾善美坐在她的小板凳上紋絲不動。當金祥的手正要去拉開房門的時候,曾善美說:「你真的不想知道我掌握了你的什麼情況?你就這麼走,放心?」 屈從于威脅使金祥猶如受到胯下之辱。一種叫做深仇大恨的感情在他心中複萌。那是從前他在地裡做農活遠望著城市的高樓所產生的感情。後來他進了城市,他以為那種感情會就此消失。金祥極不甘心地慢慢地鬆開了手,慢慢地轉過身來。在做這個動作的時候,他出現了在電影上經常看見的幻覺:他慢慢地轉過身來,突然開了槍,曾善美應聲頹然倒地,得意的神情還沒有來得及從她的臉上消退下去,整個畫面便構成了她對自己幽默的諷刺。 金祥沒有槍。 曾善美:「現在該輪到我給你講講我的經歷了。我也有一些事情從來沒有告訴過你。這對你是不公平的。在我的經歷中,你可以追究任何一個問題。我保證會儘量地給你答案。然後,我要幹什麼?我究竟是什麼目的?一切就水落石出了。OK嗎?」 金祥此時的眼神也變得非同尋常,光焰的的。他與曾善美對視著,回答:「OK。」 金祥曾善美夫婦夜晚的緊張生活悄然地深入進行著。 9 正如前面說過的,金祥曾善美夫婦的白天生活可以忽略不計。事情即使發展到了這個時候,他們的白天還是可以忽略不計。在設計院人們的眼中,金祥和曾善美是一列安全行駛了十好幾年的老火車。總是在同一個時間開動,在相差不多的時間裡到達每一個車站。金祥沒有忘記提前上班打開水擦桌子,沒有忘記給文竹和吊蘭澆水;曾善美也沒有忘記。他們倆都沒有突然地形容憔悴,刹那間臉色蒼白什麼的。更沒有冷不丁地失手打碎玻璃杯,悄悄地唉聲歎氣等等。只有一些中國電影和一些中國小說不知出於什麼理由,把中國人的感情搞得很表面化,動不動就會有以上的失態行為,脆弱敏感得跟純種的貴族狗一樣,經不得一點風雨摻不得一點暇疵,好像他們祖上幾代都是在物質條件優越精神文明程度極高的良好環境裡生活過來的。金祥曾善美是我們真實生活中的中國人。就跟行走在我們身邊的絕大多數人一樣,他們或者步履匆匆或者腳因路邊,但都是面無表情的。他們善於把一切深藏心裡,具有良好的自我平衡能力。他們久經風雨,十分皮實。絕對不會小驚小咋,小喜小悲。金祥曾善美夫婦就是這樣的中國人。這段時間金祥曾善美他們的白天沒有引起周圍任何人的猜測和懷疑。 值得記一筆的是金祥曾善美在這一段時間的白天裡,與他們的同事一道關注和談論過的一些話題。把這些話題羅列出來,他們的故事就有了一個巨大的現實背景。金祥曾善美夜晚的故事與這背景並行不悸,構成的圖案是非常有意思的。我在一次飛行中往下看見了江西的廬山。它讓我想到了一個前衛的冷靜的純粹的美術用語:地景藝術。當時我就聯想到這個詞同樣地適合正在發生著的金祥曾善美夫婦的故事。時間是可以人為地製造的,飛機騰空一萬米,距離就成了時間,就成了歷史。只要我們往下面探頭,看見的就是地球某一物件的全貌,表達著多種意義的全貌。 一九九五年的九月初到十一月初,金祥曾善美夫婦在設計院工作之餘和工作之時與他們同事一道關注和談論的話題如下: 1、關於紀念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五十周年。 通知:我們院的歌詠隊已經演出十場了,在鋼鐵系統的「皇家樂」杯評比中榮獲第一名。現在發給每個參與者獎金一百元,泰國香米一袋。 善美,走,領獎金去。 來了。胡老師,近來老主任身體怎麼樣? 不錯,會走路了,小金參加了歌詠隊嗎? 算間接參加吧。他沒有唱歌,他不會唱歌。他為我們搞後勤了,我們演出的服裝是他拉的贊助。不過夠嗆,寒酸了一點。他就那麼大一點本事。 這就不錯了!我們院裡有能耐的人不少,可都是往自己口袋裡撈錢。完全是富了和尚窮了廟。你們做人真的是很無私方正的,真正是有良知的知識分子。 過獎了胡老師。 一點不過獎!大家的公認。米你就不領了吧? 不領了,金祥會領的。 你這個丈夫真是模範丈夫。我這個大媒做得好吧? 那還用說。 善美,我們還要演出,電視臺和我們搞一台晚會。我們的節目得調整和豐富一下。你得考慮再來一段獨唱。 不行不行,我唱不來。 來吧來吧,你就別下去了,小張你去給曾老師他們科打一個電話,說曾老師留在工會商量歌詠會的事情。強調一下這是今年的頭等大事啊。 主席,我真的唱不了,信天遊太高了。 那你自己選一個不高的歌。別推了,是政治任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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